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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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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小陆石匠有一瞬间的迟愣。
这位卖鲞货郎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如溪流一般清澈干净,又如小鹿一般纯真无邪。
他混乱的记忆里,似乎曾经见过这么一双好看的眼,但因为幼年的变故,已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
只得微蹙了眉。
崔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陆石匠,见状心里一跳。
误以为是对方想起了什么,对他生了厌恶,忙低头掀开自己的货担,说:“还剩一条鳓鲞,两条醉瓜鲞,半价。”
十五文一条的鳓鲞,半价是七文半钱,大梁朝没有半钱,最小的币值就是一文。
照寻常惯例,该按着八文钱卖,老石匠心想着小陆石匠家贫,忙帮着还价:“要鳓鲞,就七文吧。”
其他石匠听了不乐意,都想多买一条鳓鲞,便说:“我出八文。”
“我也出八文。”
“这鳓鲞不霉不烂,三伏天还能买到,出九文,我都乐意。”
众石匠说着,掏钱便要抢。
崔洋忙回神,赶紧说:“鳓鲞离了我的货担,在家里多放几日就不好吃了,一条的份量正好,若是你们真吃得喜欢,过几日我再来一趟就是。”
说完还将剩下的那条鳓鲞取出,用油纸仔细包好,递给小陆石匠:“七文就七文,吃的好下次再来买。”
小陆石匠还有些迟疑,因离得近,他看得清楚,崔洋最后取出的这条鳓鲞比寻常鳓鲞大上不少。
鳓鱼生长不易,虽都是按条卖,但个头若是真的大了,便按着品相卖了。
这条鳓鱼的品相,挂到越州城里臻品斋卖,至少得二十文。
他并未立即付钱。
崔洋生怕小陆石匠不买,这条鳓鱼是他特意准备好的,藏在最底下。
忙解释:“都是去年的货,到了三伏天哪还管大小,一并卖了了事,过一两个月就要进新货,腌新的。”
话在理,小陆石匠便不再疑,道了句:“谢了。”
他的声音与陆石匠很像,醇厚中略带沙哑,道谢声是低音,还带着气声。
听到崔洋耳中,耳廓微微泛红,头不由低了下去。
正沉默间,其余石匠已等不住,指着余下的两条醉瓜鲞问:“这两条呢?”
这原也是崔洋给小陆石匠准备的,但见对方不够钱,也不会轻易接受赠送,只好说:“半价,五文一条。”
醉瓜鲞不易腐,相对存放时间长些,鲞很快被买走,人群也散了去。
只留下老石匠略作停留,与崔洋谢道:“小店官做生意实诚,是个好人。那小子家贫,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我也是可怜他,才帮他还了价。”
崔洋听出老石匠熟悉小陆石匠家的情况,正愁没地方问,便忙探话:“我见那小哥生得高大,应也是有力气,能自食其力的,怎会这么穷?”
“命苦。”老石匠叹了声,指前方山湾处,“平阳村的,自小就没了爹,由他娘拉扯大。是个外来户,在村里没地头种来吃饭,只能替人缝补衣服,经年累月的,身子垮了,眼睛也熬怀了。他倒是个勤劳的,可石场生意不好,赚不来几个钱,又时常要带他娘看病,还要交租,难!”
崔洋听得心一拧,隐隐作痛。
他试想过小陆石匠的日子不好过,却不想竟这般艰难。
他恨不得这会就去小陆石匠家里,为陆大娘治病,奉上银钱,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
可他也知道贸然前往,非但帮不了他们,还会吓到他们,说不定连夜离开,好不容易找到,又再次没了踪影。
崔洋只能暗自忍耐,挑着货担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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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月后,崔洋再次去了采石场。
他特意挑好了日子,是个半晌闷热得要死,下午却云走得飞快,起风又阵阵落雨的日子。
这是越地夏季特有的气象,海上起的大风,裹挟着狂风暴雨登陆,为炙热的大地带来清凉、丰沛的雨水以及难以预料的地质灾害。
崔洋生在海边,仅凭观察云便能准确判断出。
上午挑担进山,到下午时便无法返回,正好有借口去小陆石匠家借宿。
他都打听清楚了,这个石场里的石匠只有小陆石匠家离得最近。
也正如他所判断的一样,挑担进石场时,天已阴沉了下来,时不时有雨落。
石匠们也辩得出是要刮大风了,正赶着将最后一批石板运下来,检查石缝里是否有黄豆残留。
石板是靠灌黄豆灌水,黄豆膨胀使山石开裂,再取下来的。
若是残留黄豆,雨水灌入,山石开裂便有坠落的风险。
遇路人不知情在山石下躲雨,会砸到人。
这会顺着山顶垂落的绳索,荡在石壁上检查的正是小陆石匠,他年轻、动作又利索,手脚修长,检查起来飞快。
崔洋抬眼就望见了他,身姿矫健、身形潇洒,人又是那般专注,偶尔回头也不过是伸臂接住底下人抛来的袋子。
和陆石匠一模一样,果然是父子相承,一样的出色。
崔洋心赞。
石匠们还记得崔洋,一见便忙说:“崔小哥,怎么这种天还出门来卖鲞?”
“可不是呢!”崔洋忙应,“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过了晌午就变了天,本想着折回去,但路上生意不错,就一路走下来了。”
“那可还有鲞?”石匠们问。
上回的鲞着实是好吃,买回去后家里人都夸,还让留心些,下回卖鲞郎来了再买些。
“还有几条。”崔洋说着,卸了担。
石匠们忙围上来,你一条,我一条的买。
“可还是老价钱?”石匠们又问。
鲞越到伏天越贵,主要是不好保存,可石匠们挣不来几个钱,心里还是想着能便宜就便宜些。
崔洋一听便知他们的心思,便说:“若你们能包圆了,就便宜些。”
包圆是全部买下的意思,石匠们一听立刻统计起数来,还问了剩下鲞的数目。
崔洋答了个数,他是计算好的,按着石匠们的人数和财力算,再添上几条,正好就是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果然,一圈统计下来,还差个一两人。
便有石匠抬头问正荡在山壁上的小陆石匠:“陆小子,鲞要不要买?大家一起买能便宜些。”
小陆石匠囊中羞涩,工钱也要两三日后再发,本想拒绝。但想起之前那条鲞买回家,她娘吃了直说好,胃口也好了不少,便不再拒绝。
答了句:“要一条,钱先帮我垫着,后日给。”
石匠们知小陆石匠家的情况,也时常遇到他赊账的情况,并不奇怪,只笑应:“知道了,等你完事后下来挑鲞。”
“谢了。”小陆石匠说完继续干工。
崔洋听完这番对话,心底愈发不是滋味,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小陆石匠竟还没有进项,这日子过得得有多艰难?
他心叹了声,与石匠们讲价时又低了几文钱。
石匠们自然是开心,连声夸崔洋:“这么好的鲞,累你这种天挑来卖,还这么便宜卖给我们,真是过意不去。”
崔洋笑:“你们能全买走,能让我早些回去就是帮我。”
说话间,忽得起了阵大风,四周的山林被吹得呼呼作响,豆大的雨点也忽然间砸了下来。
石匠们赶紧招呼崔洋躲雨,还帮他挑担,崔洋担心小陆石匠,边走边抬眼望,步伐稍慢了些,竟立刻淋湿了。
石匠们看着摇头:“这雨恐怕是要大起来了,崔小子,你这会回去不安全。”
但凡这种刮大风的天气,雨水骤降,短时间内就会使山涧的溪流暴涨,严重一些还会没过原有的溪滩河道,冲垮两岸的道路和民居。
尤其是溪滩上的桥,多是竹木做的,会被冲垮。
崔洋回去的路上要过不少桥,很是危险。
崔洋自然是知道,低了头为难:“这可怎么办?”
“要我说稳妥一点的,寻户人家暂住几日,等风平了再回去。”石匠们建议。
崔洋点头:“是个好主意。”旋即又为难,“我对此地不熟,不知去何处寻人家?”
“前头就有个村子,叫平阳村,那边还有个庙。”立刻就有石匠给崔洋指了路,还道,“陆小子就住那个村,让他带你过去。”
正说着,小陆石匠走了过来。
他已经检查完山壁,确认没有黄豆残留,身上的衣衫被雨完全淋湿了,紧贴着身,勾勒出衣衫下略微消瘦但紧实的身躯。
听到石匠们说,便应了声:“我可以带你过去。”
他说着望向崔洋,发丝尚还低着水,水珠滴落,顺着他好看的眉骨,滑过下颌,停留在下颔处,而后落下。
“嘀嗒”
明明是无声,崔洋却仿佛听到了声音,仿佛这滴水是落入他的心间,泛起阵阵涟漪。
他的目的达到了,忙应:“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