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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3 ...

  •   常铮不在,偌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陶然和何逊言两个人。
      陶然临出发前多留了一天假在家收拾东西,这个安排他如实跟吴越吟说了,她的反应是那她今晚来接孩子。
      一贯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电话里连语速都慢了下来,整个就是不堪重负的状态。一句话说出去,倒要等上好几秒才能听到她回答,陶然实在是替她心累,主动提出索性第二天一早,自己出门去机场的路上,把何逊言直接送回家算了。
      吴越吟都没多问一句是不是顺路。她只苦笑着说,这些日子真的太麻烦他了。
      这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恐怕也不必问了。通话结束,陶然忍不住一声长叹。
      何逊言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也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这孩子自幼受了父亲为官和母亲从商两边的熏陶,早慧不说,还自带过人的敏锐,陶然简直没法糊弄他。
      念头绕了好几圈,最后他还是说了实话:“她本来说晚上来,那不如我明天顺路把你送回去,她也答应了。”
      多云的下午,天光半明半暗,何小少爷小小的一张脸仰起来看着他,如一轮朗月般不合时宜。他表情欠奉,一双眼睛却亮得过分,一看就是全明白了。
      眼下这种时候,他可以保持沉默,陶然好歹是个大人,虽不是他的亲人,也勉强算个长辈,自觉应该尽力开解他几句才对。
      可面对这样皎然的目光,再联想起这几天去接他放学时听到的零星议论,陶然真的不知道,对一个已经见过前倨后恭的孩子而言,自己还能说出什么像样的宽慰来。
      他想了很久要如何开口,久到何逊言已经礼貌地挪开了视线,开始盯着茶几上的马克杯了,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妈妈是不是不让你喝咖啡?”
      探手一摸,果然已经放凉了,陶然拿起来一饮而尽,顺便去厨房又做了一杯热的,转身送到小孩儿手里。
      谁知何逊言犹豫着接了,脸色却有些奇怪:“我舅舅……也说过一样的话,然后给了我一杯拿铁。”
      这话要是换个大人说出来,当然是意味深长,但他毕竟还语带稚气,陶然听了也就含笑问他:“有什么区别吗?”
      何逊言啜饮一口,仔细分辨了一下,认真道:“这个更苦。”
      “嗯,我一般机器里都用深烘焙的豆子。”
      何小少爷点点头,又低头去慢慢喝起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厚重的云层背后,光线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逐渐黯淡。不知这孩子哪儿来的定力,连陶然都熬不住这漫长的静默,打算起身给自己倒杯水,何小少爷才总算开了金口。
      “我妈妈以前,好像抑郁过。爸爸有时候要出长差前,会让我注意观察她,现在……”他飞快地抬眼望向陶然的脸色,看到他神色未变,显然松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陶然没让他多等哪怕一秒,立时接口道:“好,我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完美如冰雕一样的小小少年,这才露出一丝裂缝:“我家……还会变得更糟吗?”
      陶然实在做不到对他微笑,也不好叹气,只能尽量坦率地正视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
      何逊言又是半晌无语。
      陶然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稚子何辜,终于还是拿出了“杀手锏”。
      “我听你最近在练船歌,为什么?”
      ——他学琴的进度陶然一听就有谱,再怎么快,老师也不可能让学琴不到两年的孩子弹这个。
      何逊言勉强冲他笑了笑:“难听死了,是不是?妈妈说,这是舅舅以前最喜欢的曲子,我最近一直想着家里,就……”
      这口气真是平静极了,陶然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顶,何逊言没有躲。
      “我弹给你听吧。以后你想听,就来找我。”
      很快,客厅里就漾起了《船歌》特有的满怀寂寞。
      陶然自然是手熟得很,而且与何逊言是实实在在的师出同门,连触键的感觉都令他听着心安。
      在这如水波如潮涌的乐声里,何小少爷却想起了记忆里的另一幕。
      家里开始有事之后,父母所谓的朋友都躲得远远的。一开始谁都不知道水深水浅,只有吴归舟断断续续地请假过来帮忙。某天深夜,家人又是一日奔波归来,何逊言识趣地在房间里躺着,等外面的声音逐渐响起,又歇了,才独自走出来找水喝。
      就在这时,他看见吴归舟背对着他,一个人站在钢琴边,一只手搭在琴盖上,一动不动。他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学琴,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早年的经历。母亲并不是当事人,尚且留下了这样念念不忘的遗憾,那他本人……
      他小声叫他:“舅舅……”
      本想问他要不要再试一试。也许多年恢复,他的手已经可以弹琴了也说不定。
      吴归舟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并没应声。
      这个笑容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有些人的昨日渐成回忆,有些人的却早已死了。
      每个人都只能不知疲惫地往前走,被时光驱赶,被岁月催促,从没有什么回头路。多年之后,何逊言都还记得,他是如何在陶然的琴音里,忽然懂得了吴归舟那天的一个笑容。
      这一支曲子,便是他整个童年的尾声。

      在何少爷的人生重要时刻,冥冥中帮助他完成这个转变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却正与昔日恋人常先生一起,想办法混进当年的高中校园。
      学校搬去新址也有几年了,小地方谈不上市政规划,之前的校园成了断壁残垣之后,也就草草拉个绳子一拦。当街就这么从大门往里走总归不好看,常铮和吴归舟绕着学校的外墙走了小半圈,找到了操场另一端的一个侧门,这儿果然不起眼到连个绳子都没。
      只要墙还在,爬山虎就总有活路。冬日只剩枯藤,但还是格外顽强地附在墙上,就像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一样,萎顿成灰也依旧在。
      学校以前沿着墙种了一圈灌木,因久无人照管,死的死活的活,今年的落叶也没清扫过,眼下已经腐透了,与一地泥土难分彼此。
      常铮穿了双雪白的休闲鞋出门,这会儿一脚一脚踩在这样的地面上,真是说不出的突兀。这微小的细节两个人都注意到了,吴归舟顺便打量一番常铮的穿戴,从鞋面一直看到羊绒大衣考究的金属扣,围巾上被他折在内层的商标,光洁干净的下颌,最后撞上常铮有些探究意味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跟这周遭如此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还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眼望去,他的神情实在太复杂,常铮沉吟片刻,并没开口问他。有些事情既然决定有个了结,就不能再节外生枝。
      他在自己口袋里摸到了手机的关机键,最后一次,为了眼前这个人,按到了底。
      终归是曾经施工拆除的地方,再走进去也没什么可看的。以前操场边上有四个水泥的乒乓球台,这会儿只剩一个,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看着几乎有些可笑。
      走到这里,吴归舟率先停下了脚步。
      这个季节的日光看着晃眼,其实一丝温度都没有,随便一阵风就能吹散身上的一点点暖意。两个大男人隐约存着找感觉的心思,顶着风到处转悠,也真是够了。常铮很快意识到了吴归舟的意思,转身看向他,自嘲地一笑。
      “看来,又是我在矫情了。”
      吴归舟随意坐上了乒乓球台的边沿:“不,一直都是我比较矫情,你一般都是奉陪。”
      常铮的笑意愈发淡了下去,良久,还是微微一哂:“……都到了这个地方了,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当年在这儿发生的事情,我没有和你一起承担,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
      ——何止遗憾。他对这个镇子的厌恶深刻入骨,甚至因此把父母当成了某种缩影,与他们多年不睦,直到方才出门前才算有了些许起色。
      陈年旧事,这些年在吴归舟心头早已翻滚过无数遍,所以他想得极清楚,也答得很快:“你没错,我也没错。只是……人各有命。”
      “我们之前一起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你后来以为的那个……看轻你的意思。我其实不明白我们到底在吵什么,但真的吵过之后,就觉得一切都已经完了。”
      “我知道。”吴归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惋惜,然后调开视线,云淡风轻地加了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近二十年的缘分,说穿了也就这几句话。
      他们早就南辕北辙,并不是因为误会,而是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怪终局来得还是太晚,其间全是空惦念。何苦。
      吴归舟深深地叹了口气,抢在常铮前头,说出了今天他们都放在心上的话。
      “我们从今往后……不必再单独见面了吧。”
      他一向细致入微,常铮太清楚他的性情,听到这儿也全不意外:“嗯,我们到此为止。”
      一时间,前尘今朝如风一般穿行,相识太久的两个人一齐无话可说。
      静了许久,吴归舟忽然笑起来,扭头瞥了一眼常铮:“……早该这样了。其实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聊的。”
      怅然是真的,洒脱好像也是真的。常铮用沉默来应对,却拦不住吴归舟聪明太过。
      “你那位……大概也不是会计较的人。你明知道他可以容忍,却不愿做需要他来容忍的事情,可见……”
      吴归舟没有再说下去。
      常铮心头发涩,伸手用力揽了一下他,给他最后的半个拥抱。
      吴归舟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恭喜你……总算是,找到了。”
      ……
      日影西斜,吴归舟沿着巷子慢慢地走到了家门口。他难得这么晚才回,母亲搬了把藤椅坐在小院门口,他一推门就望见了。
      她已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却总还是这样殷殷待他。他不忍她大冬天的坐在外头,立刻就要搀她回屋。
      两人一边走,母亲就一边唠叨起来:“今天我去透析,碰上以前的老邻居了。他们总爱说小吟在大城市工作,有出息,给我们家长脸。其实我心里一直觉得,还是你最贴心。女生外向,她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也是应该的。这些年真是多亏有你在身边,我心里踏实,才能过得这么好……”
      她只是爱絮叨,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他接话。
      吴归舟把她安顿在椅子里,绒毯送到膝头盖好,转身去整理沙发上刚收回来的衣服。母亲似乎也没留意到他的反应,只是一直念着他留在身边的种种好处。
      等她说完好一会儿,吴归舟才抬起头来,脸上是惯常的笑,只是轻声答道:“这有什么,为人儿女,应该的。”
      尾音寂寥,渐渐散在这困住他的一隅之地里,终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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