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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rophecy.05 枯花 ...

  •   “很抱歉,大公主殿下,王后殿下身体不适,应医师的嘱托,不能接见任何人。”
      吃了一记闭门羹的阿卡卡莉斯盯住女奴弯曲的背和垂下的头颅,无意识地磨起后槽牙,细微的声响无人注意。
      女奴无声地低着头,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却没等来预料中的呵斥或殴打。棕红色的卷发乱蓬蓬地从脸颊两侧垂下,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视野边缘,但从那草垛一样的毛发缝隙中,她看见落在自己面前的双脚移动了。
      克里特的大公主破天荒地从一个下人面前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或许是她终于意识到对着牲畜和尘土发火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若说倾泻不满和烦躁,至少要将对象选为一个具有同等地位的“人”才有价值。
      女奴又等了一小会儿,确信阿卡卡莉斯并无回来的迹象,方才转身回了内宫。她的脊背因常年弯腰而落下了佝偻的毛病,就算是行走也直不起来;双眼的视线始终是朝向下方的,因为她从不抬头,平视前方都显得困难,只保持着能够看清道路的底线;而因为这个动作让视野变得有限,她又不得不走得很慢以保持平衡。
      在这个国家,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地位如何,看他的腰是不是能挺得直、头是不是能抬得起来、走路是不是能步伐平稳,就足够了。

      女奴退进弯弯绕绕的宫殿回廊,消失在寝宫深处的阴影里,没有人知晓、亦没有人在意她去了什么地方。一道门之后是空空荡荡的居室,角落放置的陶瓶里插着一束枯萎的向日葵。
      “看来是阿卡卡莉斯王姐,您真的不见她一下吗?”清脆黏糯的女孩声音从距离门口最远的地方响起。紧接着,有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掀开笼盖着床榻的厚重帷幔与布帘。先露出来的是一双深红的眸子,镶嵌在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即便主人面色虚弱眼神发暗,也似是有一簇火焰在那中间熊熊燃烧,任何水都无法令它熄灭。
      帕西法厄在女孩的搀扶下从榻上站了起来。她赤脚踏上柔软的地毯,脚踝上扣着的黄金首饰发出疏落有致的碰撞声。又宽又长的白袍下摆坠落地面,棉布和羊毛相摩擦,在她有着过人听力的耳朵边制造着难以忍受的杂音。
      “母后?医师请您静养……您慢些。”
      “你看那里,菲德拉——看那个陶瓶。”
      克里特王后靠着小女儿的力量稳住身体,抬臂指向房间的角落。菲德拉闻声看去,见到瓶中已经凋落发黑的向日葵时惊呼一声:“那束花已经枯萎了!我这便叫人去换……”
      “不,不必了。”帕西法厄插话制止,“它曾经开得多好。那时候你还没出生,我将它摆在窗前。向日葵总追随天上那轮燃烧的太阳,就如我日日为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为你父也为我自己、更为全国的男人和女人向我最尊敬的父神祈求保佑。你应当没有见过他。”
      “‘发光的提坦神’,最最尊敬的赫利俄斯外祖父,菲德拉不曾见过。”
      “那时父神还不如现在这般深居简出,但我时常仍能在开启的天门之上见过牵引战车的皮洛斯它们,就在玫瑰色指头的厄俄斯女神划开黎明之后。”
      王后顿住了,又往那支枯萎的向日葵上看了过去。她向前迈开一步,但没有料到这动作的菲德拉未能跟上去,致使帕西法厄行走的尝试最终失败告终。克里特王后低声惊呼,毫无力量的双腿一软,复又跌落到床沿上。
      “母后!”
      “无碍、无碍。”她拍着胸口,边喘息边安抚慌张的小女儿。菲德拉还太过年幼,不懂得人神天地间复杂的大道理,有一股过于单纯的叛逆和任性,若不加以控制将来必定闯下大祸。帕西法厄本人在经历了那一场耻辱的诅咒之后,病痛便如影随形地黏在身体上,一点点地蚕食她行走、坐卧、乃至吞咽食物的能力。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短短几年,帕西法厄已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阵痛与衰弱。总有一日要夺走她的性命,这具罪孽累累的身躯将在因她而受难的土地里腐烂,同样罪孽累累的灵魂奔向冥土。
      “就像那束花。”帕西法厄叹了口气,“就宛如父神都已将我抛弃。——夜深的时候,我总能回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是有罪的’,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一旦想到自己所犯的罪行,它令父辈蒙羞、令克里特遭受灾难,我就不得安睡。我企盼黑夜之子手持镰刀降落我的床前,展开他的黑翼带我到那没有阳光的冥界。我愿经受命运女神的最后审判、愿在复仇女神座前坦白一切,然后让我的灵魂被投入可怕的地狱,直至偿清我的错误。——我必定是要下地狱的。”
      菲德拉在母亲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中面色紧张,不知如何打断、或是接话的时候,就听帕西法厄陡然拔高了音量。
      “但是——我亲爱的菲德拉,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们啊!”
      王后一抬头,年幼的公主才惊觉母亲已泪流满面。
      “想想看!亲爱的,你的阿卡卡莉斯王姐太过张扬自我,却不得不受着长女身份的种种束缚,矛盾总有一天要激化出可怕的火花。其他几位兄弟姐妹里,懂事的孩子居多,但安德罗格奥斯身为长男实在生性单纯,这一点同阿里阿德涅以及格劳克斯很像,容易被引诱、也容易被欺骗。只希望你们兄弟和睦姐妹友爱,卡特柔斯、丢卡利翁、欧律阿勒和吕卡斯托斯能帮衬一二最好。……但看看你们父王与他自己的兄弟!”
      帕西法厄闭眼摇头。
      “你呢,菲德拉亲爱的,你还小,包括你那还在襁褓中的幼妹克赛诺狄克,你们都还小。我只求你们俩能安稳度过一生。不要与你们锋芒毕露的长姐太过接近,容易被刺伤,阿里阿德涅和欧律阿勒更能成为你们的好榜样。——记得我说过的话了吗,菲德拉?”
      “……记得了,母后。”
      菲德拉在离开王后寝宫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从未感受的、如此巨大的不安。她手中握着那束枯萎的向日葵,将发黑的花朵扔在路过的草坪上。但那东西刚一脱手,她又一个恍神,仿佛看见掉落在地的向日葵变成了母亲破败的躯体,悄无声息地倒在那里,就如同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她被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忙飞快地跑过去把花朵捡起来,小心而珍重地放在手心里,又把手收在胸前,快步奔向朝神庙。

      就在菲德拉将那束向日葵带出寝宫的第十天后,传来了王后帕西法厄病逝的消息。
      举国哀悼了整整三天,年老的和年幼的妇女都走出家门,加入送葬的队伍。头戴彩带的年轻少女们唱起歌,然后,就如曾发生在神庙祭坛上的那一幕一样,紫色圣袍的女祭司从少女们让开的一条路中现身。
      人们看清她不同于祭司长的古铜色头发,顿时爆发起一阵窃窃私语。
      王室成员走在队伍前列,与民众之间隔开了一道空隙,阿卡卡莉斯饱含不满、甚至称得上愤怒的话语没能融入后方的声音之中。
      “那女……祭司长大人竟没有出现吗?!”大公主的余光瞥见国王宽阔的脊背,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转而不情不愿地说了敬称。
      走在她一侧的阿里阿德涅与卡特柔斯对视一眼,并没有出声。在安德罗格奥斯因繁忙的事务而不得不缺席母亲的葬礼时,阿卡卡莉斯得到了最年长者应站的位置。
      “也许祭司长大人也抽不开身,和王兄一样。”
      丢卡利翁与欧律阿勒、还有没什么主见只是附和的格劳克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小声发表意见,又偷偷用视线瞄向前方的父亲。米诺斯未曾转身,只留给他们一个披散着银白长发的宽大背影。
      但行在最末的菲德拉眼神游移不定,垂在身侧的双臂禁不住开始颤抖,以至于不得不用紧紧握拳的方式来压抑波动的情绪。她想起那朵枯萎的向日葵、想起帕西法厄最后的话,她无法当那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女人的疯言疯语。
      侧前方的位置上,克里特国王所有的神情都隐于刘海的阴影底下,但菲德拉觉得米诺斯此时此刻交织在一起的情绪里没有悲伤——没有参加葬礼时该有的痛苦。
      他只是在看着少女们歌唱舞蹈的方向,紧盯着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女祭司,尖锐苛刻的眼神里带着近乎冷酷的无动于衷。但米诺斯又的的确确在表达着某种不满、某种不悦、某种感到没趣般的扫兴。——是因为站在那里为死去的王后念祈祷词的不是维梅尔祭司长,不是他想要见到的人。
      菲德拉为蹦入自己脑袋的这个想法而感到惊吓、以及没来由的恐惧。阿卡卡莉斯轻轻的一声冷哼从她的世界中远去了,一切的一切——国王、兄弟、送葬的人们、歌唱的少女——都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被人扼住喉咙般恐怖的窒息感。就在这一个瞬间,以这一个微小的细节,菲德拉似乎洞察到了某种隐秘的存在,甚至先于那个人、先于她的父王、尊贵的克里特国王本身。

      ——“我听闻神庙中新来的祭司长杰出且受人爱戴,阿卡卡莉斯与阿里阿德涅同她学习是件好事,将来若有机会,欧律阿勒与你、还有我们可爱的克赛诺狄克都可向她多多讨教。你父信任她,她便是好的,国王在挑选人才上从不出错。”
      帕西法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带笑。她紧接着让菲德拉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秘密前往祭司殿,邀请维梅尔祭司长拜访王后寝宫,希望尽可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能亲自见到她一面。但这希望最后没有实现。来到祭司殿的菲德拉被等候在门口的助祭和护卫长拦下,他们就好像事先预料到了一切,在她尚未说明来意的时候就请她返回。
      菲德拉甚至没有见到维梅尔,后者通过助祭告知,她拒绝王后的邀请,也将不会出席与王后有关的活动,无论是庆典还是葬礼,并请公主殿下也转告国王。

      “这何止是轻慢,简直是全然不顾王室的尊严。我想不到比这更加过分的行为了……”
      阿卡卡莉斯小声的抱怨仍在继续,从周围兄弟姐妹的表情上来看,似乎已经有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了。菲德拉也如此觉得,但包括她在内,无人胆敢接话:附和或是反驳。只有阿卡卡莉斯才有这个胆子,她有长女的身份作倚仗,看着是最大的孩子份上,米诺斯这样严苛的父亲都难免网开一面。
      但这次没有。
      “闭上你的嘴,阿卡卡莉斯。”与阿卡卡莉斯相反,国王并没有压低声音,却浑然天成地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如果你不想让本王把你的舌头割掉喂狗,就收起那副难看的嘴脸。谁准许你在如此庄严的场合胡言乱语?”
      他为了那个女祭司的名誉而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训斥长女。阿卡卡莉斯的脸色变得铁青,菲德拉的拳头握得更紧,这下子就连卡特柔斯和丢卡利翁都不由抿唇皱眉。
      “祭司长不得涉足与王后有关的事务,自然也不得出席王后的葬礼,这乃是她收到的不容置疑的神谕。”米诺斯仍背对着他们,“倘若你、你们有任何意见,便是在质疑神的决定吗?”
      菲德拉咬住下嘴唇,瞥了一眼阿卡卡莉斯的方向。她的长姐噤了声,但此刻心里一定还愤愤不平着。什么神谕。她知道长姐一定如此轻蔑地想着。那个女人正在从他们这里偷走许多重要之物:权力、父王甚至母后信任、包括民众的爱戴、还有——本该属于帕西法厄的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Prophecy.05 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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