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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沧山巅,弄月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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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脱了外衣,褪下上衣,盘坐在榻上。
把一干人等赶的远远的,谢宣取出针灸包来,一时却没什么动作,一脸沉痛之色让无心忍不住笑了。
无心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谢宣瞪他一眼,“你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好吧,就算叶宗主一向说话不拘小节独成一格,萧瑟是什么样人啊,牙尖嘴利从不吃亏,尤其是口头上的亏,你那样调侃他,他不反唇相讥反而恼羞成怒的呵斥,这本身就是反常了,再说……”
无心接道:“再说谢先生见多识广,又有司马陆尘与洛北书的珠玉在前,以谢先生之敏锐,发现也是正常的,但我本身也没想过要遮遮掩掩,我看上萧瑟,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谢宣道:“若在萧瑟与司空家小丫头定情之前,或仅仅在他二人广发喜帖之前,你们二人就是在我面前滚床单我也可以当没看见,可是……”
他语调沉重了些,一字一句道:“叶鼎之是我故交,忘忧是我的老朋友,司空长风也是我的老朋友,萧瑟还是我十分看重十分珍爱的学生,你叫我怎么看,怎么想?”
无心沉默一会,仰着头,朝他轻轻一笑,“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就是不甘心,怎么办?”
谢宣沉吟一会,道:“我记得你今年才十八,对吗?”
无心一笑,带了几分嘲讽,但没吭声。
谢宣道:“你别不以为然,谁还没年轻过呢?年少风流,谁不多情,见着个有几分姿色的花魁不免要动心几分,见着个英姿飒爽性情洒脱的女侠也不由几分心动,有时候,求而不得的执念也会被当做心动,其实,真正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无心歪起脑袋,一副侧耳倾听模样,“那么,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谢宣道:“感情是,以真心,易真心。”
无心一愣,“这么简单?”
谢宣道:“就这么简单。”
无心低头思索,喃喃道:“真心吗?或许……”
他忽然绽出一抹笑来,笑的灿烂,“或许,我是有的。”
谢宣微微皱眉。
无心开口,又急又快,“老和尚教导我说‘万事随心’,我接到萧瑟要大婚的消息时候心里难受,见到萧瑟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在我跟前的时候十分安心,听到他说要与我‘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时候心里激动,此时我身中剧毒很可能命不久矣时候他为我真真切切的担心,为我找寻解毒之法奔波,为我流了几滴血而心疼,宁愿揭开自己伤疤来安慰我……我就想,能得他如此照顾,就算让我永远这样当个废人,或者说我仅仅只剩一月寿命,我也甘愿,我心里心心念念,感觉总有股热流沸腾着,却无法说出口,谢先生见多识广,说说看,这是不是真心?”
他每说一句,谢宣脸色便沉一分,说到最后,谢宣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沉痛的摇头,“冤孽啊……”
这已变相回答了无心的问题。
无心心头一时十分平静,自接到萧瑟喜帖到现在,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想,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他以一种近乎事不关己的声音道:“我一直认为我与萧瑟此时是在结一段因果,或许明天后天我连命都没了,或许三五日我忽然看开四大皆空了,也或许……”
他垂下眼,暗自叹口气,“也或许,我钟意萧瑟之心比金坚,萧瑟拒绝我之心硬如磐,到时候他回去与他的司空小姐成亲,我回我的天外天,也算是一种没有结果的结果,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他扬起一抹笑来,让自己笑的足够灿烂,“而此时看来,萧瑟对我只是朋友之交,我心里明白,你不必担心成这样,害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谢宣幽幽看他一会,忍不住道:“你真的觉得……”
无心扬眉,“嗯?”
谢宣摇头,萧瑟知道无心有想法还若无其事的把他带在身边,这本身就是有问题了,退一步说,就算无心被追杀无法自保出于朋友之义与他同行护他周全,对于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来说,难道不该疾言令色的阻止他的念头,洁身自好,离感情的事有多远离多远吗?
而萧瑟的那个反应,怎么说都是有种,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感觉。
这可就微妙了。
但总归来说,谢宣是个恣意洒脱的人,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这世上还真没多少能牵绊住他的,就无心这事让他皱一皱眉头,对他来说已经是大反应了。
谢宣最后道:“年轻人意气用事,是好事也是坏事,我一向是支持年轻人的意气风发的,可是……”他看进无心眼睛,“叶宗主,你是聪明人,你拉上萧瑟走这条路可想好了退路?你们两个的身份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够地面震三震了,尤其是,唉,雪月城那边……司空长风那老家伙简直是个女儿奴,你们到时候怎么应对,怎样自处?”
他叹息一声,“谈感情本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可若是掺杂了太多其他东西,就像一杯上好的秋露白,添上几滴铁观音进去,是变了味的。”
无心听进去了,思索良久,摇头笑道:“何必想那么多,当先让自己沉重起来,我若真能求得萧瑟点头,管他雪月城天外天,我何惧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先斩菩萨再斩仙。”
谢宣看他良久,叹息一声,“这一瞬间,你跟你父亲那老家伙可真像啊。”
一样的狂,一样的痴,对象还都是跟天启城有关的。
只是天下,能经得起多少次魔教东征?
他忽然一愣,“被天外天追杀又是怎么回事?紫衣和白发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的很,他们有各自的小心思我信,可他们会杀你,我才不信,你又耍滑头吧?”
无心卖了个弯子,朝他一笑,“谢先生是准备与我这样聊天至天明?萧瑟会生气的吧,据说他生气时候,很吓人的哦。”
谢宣被他气得笑了,知他大事上是有分寸的,也便揭过不提,拿起针灸包来,“你啊……小鬼头,来吧,别喊疼。”
今日有月,雪前月下,最宜小酌,萧瑟难得的没那份兴致。
他坐在无心疗伤对面的屋顶上,一手端了杯酒,却许久也没喝下去,只是盯着房门,心里,有几分盼,有几分忧。
房门开时,他几乎瞬间便到了门口,看向谢宣的眼中满是希翼,“谢先生,如何?”
谢宣默默看他一眼,他汗湿重衣,别说受针的无心,“我已尽力把毒性压制于穴道之内,只要别与人打架拼内力,行动当与常人无异。”
房内热气氤氲,和尚衣衫半披的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朝萧瑟轻轻一笑,额际滚落几滴水珠,不是是汗还是水,脸色果真好了许多。
萧瑟松了口气,脸上一喜。
谢宣看在眼内,暗自摇头,拿起书箱,翻出本书来抛给无心,“昔日在寒水寺与你师父论道,偶有心得,写了此书,你聊胜于无,随便翻翻吧。”
无心拿在手里一看,“咦”的一声,“涤心经,这……”
谢宣道:“书名是忘忧大师取的,曾嘱咐我说当交付给有缘人,当日忘忧大师圆寂,我立即赶往寒水寺,可后来看你一路从美人庄到大梵音寺,觉得忘忧是多虑了,现在才知,或许他早料到了这一刻,总归这本书是该给你的。”
无心随手一翻,笑道:“这样说来这书一半还是老和尚旧物,无论如何我该细细研磨了,多谢啦。”
谢宣出门,无心握着书,轻轻笑道:“十二年前,当时刚到寒水寺,我心里都是满满的恨,仿佛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是灰色的,有天下了大雨,我冲进大雨里,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得再大的雨,都浇不灭我心头的恨火。”
萧瑟找了件外衣抛给他,“倒确实是你干的出来的事。”
无心看着他笑,“后来,雨忽然停了,我抬起头才发现是老和尚在我背后撑了伞,我记得十分清楚,老和尚跟我说,伞,遮得了天上的雨,却遮不住心里的雨,我们索性把心灵洗一洗,总会雨过天晴,云淡风轻……他还是不放心我,经由谢宣的手,又给了我一本经。”
他把外衫穿好,把经书仔仔细细的藏在怀内,“不管怎么说,是老和尚的一片心意,我……记着了。”
萧瑟一时不知怎么说,沉默一会,伸出手来,“让我探探你的脉。”
无心十分配合的任他听了会,手微微一转,握住萧瑟的手,眼睛却是看向窗外的,“今晚这月光不错。”
萧瑟一愣,直觉便欲把手抽出来,想及刚才无心提起忘忧时候那种明明笑着却又刻骨铭心的伤心失落,一时又有些不忍心,也便任他握着,做出轻松表情来,“是啊,这次见面你我都没好好喝酒,改日等你好了,咱们找个花前月下的好地方,醉酒当歌,好好喝一场。”
无心忽然扯着他起身,身形往屋外掠去,“择期不如撞日,就现在,随我走。”
萧瑟被他拉着上了屋顶,才反应过来,不由怒道:“无心,你做什么?谢先生才刚……”
无心眉眼弯弯,朝他一笑,“嘘,别扫我的兴,随我来。”
萧瑟看进他眼睛,愣了愣,暗自叹口气,妥协了,“你要去哪?”
无心道:“沧山巅,弄月崖。”
萧瑟终究是没劝服住他,寒冬夜,满山雪,拖了个中了毒的伤残人士,登上了十分有名的弄月崖。
绘月阁以美景著称,弄月崖在绘月阁又有着特殊的含义。
萧瑟道:“相传绘月阁第一代阁主便是再这弄月崖上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创出了江湖可排前十的轻功,移花弄影,是以奔着弄月崖来绘月阁赏景的比比皆是,但是大雪夜来赏月亮的……”他微微叹口气,“估计就我们两个。”
无心笑嘻嘻盘腿坐在崖边。
头上一勾皎洁弯月,崖底寒风猎猎吹上来,无心迎月而坐,寒风激荡着他雪白衣袂,嘴角含笑,目若晨星,乍一看,竟依稀有宝相,有种佛祖拈花一笑的观感,抛却佛祖不说,和尚此时还真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的仙气,小姑娘叫他一声神仙哥哥,也算眼光独到。
无心忽然转头,眉角一跳,“怎么样,有没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萧瑟道:“我还以为你要念一声‘阿弥陀佛’。”
无心道:“我蓄起头发怎么样?”
萧瑟道:“不怎么样,还是光头吧,看着顺眼。”
无心一笑,朝他伸手,“过来。”
萧瑟戒备,“做什么?”
无心笑道:“萧老板,你怕什么,我一个伤残人士,还能非礼你不成?”
萧瑟哼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一同望向天空的弯月,感慨一声,“此情此景,竟忘了带酒,失算。”
无心只是笑,握住他的手,在萧瑟皱眉甩脱之前道:“别急,借你的手,就一会。”
萧瑟无奈,“和尚,你搞什么?”
无心道:“今晚在宴席上,我握住你的手,其实是令你安心的吧?”
萧瑟一愣,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我只是担心你受人暗算罢了。”
无心轻声的笑,并不反驳,仰头看着月色,并无其他的动作。
萧瑟看他一会,也转头看向弯月,忽然吟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两人久久不语。
良久,无心唏嘘一声,“萧瑟,你可是打心里怨我?”
萧瑟一愣,扪心自问,多多少少是怨的吧,若无心没有这样的心思,两人把酒言欢,何其快活,现在,只觉得有一层看不见的网,把两人一层一层的绕紧,没来由的,便心里一阵恐慌。
无心轻声道:“萧瑟,若干年后,无论你身边是谁,我希望你记着今夜月下,有一个人,对你捧出一颗赤城火热的心,他叫叶安世,也叫无心。”
那一刻,萧瑟只觉一股电流自两人手指相交处一路直窜只心口,他忍不住一手捣住心口,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无心拉着他起身,笑道:“冷吗?我们回去吧。”
他当先而行,双手负后,脚尖一点,便掠处三丈,一如初见时的不羁与潇洒。
可敏锐如萧瑟,那一瞬间忽然明白,有些事情变了。
变了,就再也回不到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