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长风不竞

6、第6章

　　舰长休息室里，华正在给乔砾演示军队服装的穿法。
　　只不过他身上穿得正式，头发却随意地盘在后脑勺底下，如果忽略那张带有明显的男性特质的脸的话，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的造型。
　　而且这发型还乱哄哄毛绒绒的起了“刺”，像个刚跟人打完架的家庭主妇。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容器里长大的，”他一边说一边拉上了紧身衣的拉链。“在我们还没长成人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检查过了我们的基因，大部分人的脸和身体都被改过，如果你看过军队的话，你会发现很多人看起来都很像，因为那是由同一个研究者的审美搞出来的。”

　　“所以你也是吗？”乔砾问道，霍华德不在，他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虽然华似乎体贴地在跟他闲聊，但他非常怀疑这个男人已经非法读取了自己的思想，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要知道，华可是比他家乡的片区老大还像老大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如此的好心？
　　华摇头：“不，据说华家族自带长得好看的基因。”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大，让乔砾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问他“华家族”这种古老的称呼是个什么东西，还是应该就“长得好看”这一点来批判他的自恋。
　　在这个人造人都能被当做家庭成员，一张床垫子都会被量身定制的年代，“家族”这种词语已经只存在于那种厚得可以用来挡住炮弹的老字典里了。
　　就像华说的那样，婴儿可以在容器里长大，相貌健康身材等等一切数据都可以被修改，如果一个人想要个孩子的话，没必要组建家庭，只是递交审核资料，通过以后去指定的地方进行基因采集就可以了。
　　当然，这是有钱人的特权。
　　至于穷人，现在谁都可以随便活上一二百岁，健康一点儿的二三百岁也不是问题，几乎没有人会想要在二三十岁的年纪里生孩子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
　　乔砾认识一个男人，是酒吧老板的兄弟，长得虎背熊腰的，还特意练出了一身健身教练一样的肌肉来。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真名叫什么，只知道老板叫他二弟，大家也都叫他二弟，他就也跟着叫他二弟。
　　二弟是个会缝衣服的男人，在他们这一帮围着一个蹭满油污的桌子喝酒吃肉的爷们里，这种勤俭持家的品质尤为可贵。
　　重要的是，他不仅会缝衣服，还有个女朋友，在这艘星舰起航前俩人领了结婚证，还因为嫌弃对方在照片上不够好看，而在办手续的地方大吵了一架，扬了工作人员一身的啤酒。
　　等到晚上乔砾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人已经又像两块热化了的橡皮糖一样黏在一起了。

　　这个二弟和他的女朋友一直想要个孩子，也是因此，他才跟着他的兄弟一起出来找找挣钱的机会。
　　前几天乔砾还听见他跟他老婆打电话，因为孩子像谁的事儿吵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乔砾觉得与其让他坐在酒吧一角弹钢琴，还不如放个麦克风直播二弟打电话更有意思。

　　在乔砾犹豫不决的时候，华做了个扩胸运动，结实的胸肌在衣服上撑出两条横向的褶皱来。他似乎对这件来自星舰衣柜里的衣服里的衣服尤为满意，对自己的偷盗行为也没有一点的悔感，披上黑色的大衣，点着了叼在嘴里的烟。
　　而这身不知道主人是谁，放在柜子里吃灰的衣服，穿在华的身上，竟然意外地合适。
　　“以前有一位姓华的将军，”他说道。“有勇气，有谋略，有强健的体魄与一张英俊的脸，总之，他有着一切让军人们所向往的品质，因此有一部分研究者挖出了他的基因，并加以改造，然后生出了我们。”
　　说实在的，“挖”这个字眼用的倒是贴切，足以体现发现成果背后的粗鲁。
　　乔砾疑问道：“你们？”
　　“这些年来，他的基因创造了很多人，听说现在我还有一个哥哥，好像大了我一百岁，是个领导层的大人物，我觉得他应该跟我长得很像。”华解释道，说完还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吧，不过只是在指尖留下了刺痒的触感而已。
　　“那岂不是，”乔砾瞪大了眼睛。“那些人跟你都是兄弟姐妹了，你们家可真够大的？”
　　华纠正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

　　自从人类进入新星纪时代以来，女性便逐渐从战争中退场了。
　　这并非什么男女之间的性别歧视，实际上，这种行为正是在联盟领导下的性别尊重。
　　男性在体力方面的优势让他们更适合战场——强大的精神力需要来自身体力量的支撑，在高科技时代，女性的力量显然没有原始时代那样强劲，她们更加聪明，美丽，有着漂亮的身体曲线与棉花一样柔软的耐心。
　　因此联盟认为，女性应该作为领导者，而非战士存在着。

　　说话间，乔砾已经在华鼓励的眼神下也穿上了一件紧身的衣服，那衣服显然都是华那样雕塑一般完美身材的尺码，穿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够紧身，反而像是披了个床单一样松松垮垮的。
　　乔砾很嫌弃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赶紧扯过一件大衣遮丑。
　　没想到衣服太长，衣角擦着地面，走路着实不便。
　　他看了看华，同样一件衣服，穿在对方身上就是件漂亮的军大衣，穿在他身上，就跟从垃圾堆里翻衣服的流浪汉一样蹩脚。

　　一番挣扎以后，乔砾还是选择了放弃，胡乱地扎上了腰带，腰带扣上金属的军徽让他勉强有了一丁点儿气质。
　　他接着问道：“既然你们有那么大一个家族，那为什么你没有名字？”
　　华看了他一眼，不温不火地答道：“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没有对我抱有期望的父母，所以没有人给我取名字。”他顿了顿，将燃烧殆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碾了过去，又继续说道：“我在基地训练的时候，全名叫做华V120501000，这代表着我是家族里的第一千个成员。”

　　他说完，扬了扬眉毛，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搞研究的人都是疯子。”

　　最后一句乔砾没听清，但他知道华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想多问。
　　知道的越少，活得时间就越久，也就活得越快活，是在任何情况下都适用的准则。
　　华系上衣服扣子，然后往扣眼里别了一朵假花——是他先前分辨不出颜色的那朵。

　　等到一切都准备完毕，华把一把泛着金属光芒的手枪插进要带侧面，同时用精神力操控着，打开了他的个人终端，将来自霍华德的影像投影到了正前方。

　　两个小时前，他的人造人走出了这扇门，就再没回来。
　　华是在半个小时后接到混乱新号的，那是一种保护措施，在人造人出现问题的时候，会把他的信息送给持有者，以便主人第一时间对自己的财产风险进行评估。

　　而华一度对这项措施嗤之以鼻，就算没有它，他也能实时追踪霍华德的信息。只要精神力足够强大，他甚至可以看见另一颗星球上的居民午餐吃的什么。

　　而当他看见霍华德仅仅因为一场小小的混乱就出现如此大的故障后，免不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感情使人造人变得脆弱，便证明了它的无价值。

　　人造人最初出现的时候，带着人类所不具备的，标准的足以媲美数学程式的美丽，力量，以及敏捷，他们就像是神话中的战神，无人可及。
　　然后人类开始害怕了。
　　他们开始赋予人造人一切人类所拥有的东西，柔软的皮肤，模拟人类生活的程序，随机生成的爱好，以及感情。
　　如今大部分的人造人，作用仅仅只是开着主人的车，拿着主人的钱包，在商业区为忙于工作的人类买他们的生活必备品而已了。

　　华至今想不通，联盟当初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要分给他一个拥有情感系统的人造人？
　　如果现在是在战场上，霍华德早就成了一堆报废的废铜烂铁了，而他还得堵上自己以及身边人的安慰，去把这堆破铜烂铁给收回来。
　　霍华德的芯片里有着关于他的记录，他不能放任这种东西丢在这样一个没有规矩的地方。

　　再说，如果就这么把霍华德报废掉的话，未免太浪费那张特意设计成跟他一样的脸了。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华家族的样貌的。

　　就在华思考着这些的时候，投影里，一只飞虫“咚”的一声撞上来，镜头随之震动了一下，然后黯淡了下去。
　　看来是彻底不能用了。

　　“用来录制影像的大概是眼睛吧。”华想道。

　　乔砾翻来覆去地看着刚刚那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他刚刚学会如何操作这种先进的投影技术，手势还不大自然，确切来说，是有点尴尬。
　　对着空气做手势，在不明状况的人看来，实在是挺白痴的，像住在那种白色的房子里的，智力不健全的傻子。

　　“然后呢，”看着那满屏乱飞的虫子，乔砾砸了砸嘴。“我们就这么把它们拍死，把霍华德救回来？”
　　华把一瓶杀虫剂塞进了他的手里：“你没长脑子吗，我没教过你怎么做吗？”
　　“好吧，你教过。”乔砾接过杀虫剂，晃了一下，哗啦哗啦直响，好像要爆炸似的，他差点又给扔回去。
　　华向他投来一个“敢扔就毙了你”的眼神。
　　乔砾只好乖乖地把它拿好，像是拿着什么防身的冷兵器一样挡在了胸前。

　　“你觉得这一瓶够用吗？”
　　乔砾看了看手里有擀面杖那么高的圆柱体，上边用绿色的字标着“杀虫剂”三个大字，转过去看，屁股后边还印着一个蓝色的星球标志。
　　哦，配方来自地球，说不定还是来自某个吃虫子的美食大国。

　　从长相上来看，乔砾觉得自己和华应该都有着那个国家的血统。

　　他们的祖先竟然吃那种长相可怕的生物，想想还真有点害怕。

　　华看都没看一眼，就很肯定地答道：“不够。”
　　“那怎么办，用完之后我用鞋底子打吗？”乔砾看了看自己的脚，穿的是军靴，并没有趁手的鞋底子。
　　“你就非要把它们都打死才走吗？”华戴上了一副黑色的手套。“你这样的人，在军队里都活不过第一天。”
　　乔砾很无所谓地耸肩：“你知道吗，如果军队要我这样的人，那整个世界都活不过第一天了。”

　　华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梢，用一根手指勾着乔砾的腰带，把他拽出了门。

　　“等等，等等！”乔砾立刻大叫起来。“你就不能给我点心理建设的时间吗，我可是马上就要面对那什么一类成虫了啊，你不是说它们会吃人的吗，我要面临的可是生命危险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还很没形象地用手抓住了门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华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如果这是在乔砾的家乡的话，大约附近所有能听到声音的房间都会有人跑出来看热闹了。
　　甚至还会有好事的人在一边开一场赌局，押赢的人也许会拿着钱买一只烤鸡，或者一包烟一瓶酒之类的用以消遣的玩意，也有可能是拿去交孩子的学费。
　　在贫民区，一切都有可能。
　　可惜这里并不是那个乔砾住了几十年的破街区，走廊里冷冰冰黑漆漆的，只有偶尔有一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碰撞声，像个闹鬼的老房子。

　　“你还需要心理建设吗，我以为贫民区的人每天都面临着饿死的危机。”华说道，表情严肃地像个学校里的老年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