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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中国士兵》,[英] W.H.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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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到后半夜,床榻上的郭成突然睁开了眼睛。

      十三岁从军,一名军人的本能早已深入骨髓。即便无人前来催促,郭成也能在需要的时间点醒过来。
      他没有立刻起身,拥被静静躺了一会儿,贪恋那点温暖,听着账外巡回走动的兵士脚步。天寒地冻,偶尔听见换班口令,压低了声音,轻声呼喝。将士甲胄兵器轻响。属于兵刃的,金属的声音。

      郭成掀开尚带体温的被褥,翻身下床。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洗漱完毕,动作轻快而有条不紊:先套上紫紬军袍,再罩上昨日下发的薄袄,系妥绑腿,套上战靴,拿起床头的甲胄,一一穿戴齐整。
      沉重的兵甲敲着他小腿。郭成掀开帐门走出去,跟账外亲兵一点头。周围帐中灯火俱已大亮,兵士们正在起身。

      他独自走去大帐中吃早饭。这时吃饭的人还不多,稀稀落落坐了几个。粥早已烧好,凉了一会儿,起了一层油皮。筷子赶着温吞的粥米,酱瓜冰凉,有些食不知味。然而郭成想着今天将来的那一场恶战。他需要进食。
      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粥,帐中兵士慢慢多起来。郭成起身,跟几个熟悉的将领微笑点头,并不招呼。大战之前,总有这种广大而心照不宣的沉默。

      郭成走去自己帐前,一一清点过马匹兵器,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头盔戴上,拽住辔头,翻身上马。坐骑休息了一夜,神完气足,这时仰头嘶鸣。
      两千选锋精兵早已列阵等候。军容肃穆,甲胄雪亮,兵刃林立,更无人发一语,就连甲胄兵刃轻响也不曾发出半点,好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军队。

      这一战刘昌祚给他的命令是,率二千奇兵,于米钵山腰埋伏,伺主将号令,择机而动。郭成将号令一一下达完毕,领军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悄然急行而去。
      行到营门前,见慕容复骑在马上,正看人点兵。他身披薄甲,腰悬长刀,头发在顶心紧紧束起,眉心微蹙,脸色凝重,被火把跳动的光芒映得如霜似雪。

      “慕容。”郭成唤道,拨马行到他面前。
      “米钵山?”转头见他前来,慕容复只问了三个字。
      郭成点头。
      慕容复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快去吧。趁天还没亮。”
      郭成打马进前两步,于马背上一伸手,揽住慕容复后颈将他拉近,将自己额头靠上他前额,一字一顿地道:“你今日随钤辖打头阵。自己当心。”
      “哪儿有这么容易送命。”慕容复淡淡一笑,手上略一使力,将他轻轻往后推了一步。
      郭成一笑,顺势松手,凝目注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拨转马头,领军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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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景山、米钵山山势高峻,重岩叠峰,在寺子口形成一个山口,两边山石嵯岈,险峻无比,中间一条宽阔的水道。在此设关建隘,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西夏梁乙埋亲率三万夏军精锐,扼守此处,但别处未见有伏兵。是以刘昌祚那日听完斥候回报,便决定出奇兵自清水河东,翻越山岗沟谷,绕道自磨脐险隘后,使夏兵失去隘口天险优势,将其逼至平坦旷野战斗。

      天未破晓,大军业已开拔。刘昌祚亲率五百精锐亲兵在前,姚麟率一千盾牌兵紧随其后,慕容复等几名青年将领各自带一千步兵呈翼形押后,再次之又是神臂弓、弩军与骑兵,浩浩荡荡,一鼓作气,翻山越岭,行至葫芦河边。
      刘昌祚手一挥,喝令全军停止前进。
      此时,已是正午。阳光强烈,自头顶直直洒落,将身上的铁甲晒得滚烫。江声浩荡。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夏军营中兵士来去,人头攒动。
      “渡河!”刘昌祚朗声道。

      他话音刚落,宋军先哨部队已开始行动。一连几队人马冲出军阵,沿河井井有条撒了开去,设起了十几个渡河点。随即人群分开,运出几条船并几十条木筏、皮筏,开始于江上架设浮桥。
      渡河先锋部队均是训练有素,动作极快。不多时已在西北向东南顺着水流之势的斜线上搭起几座草就的浮桥。然而这时,西夏军前线的哨兵已经发现了宋军渡河的动向。只闻那边呼喝连连,说的西夏话语,有人飞奔回报。不多时,便有人声兼马蹄之声,卷土而来,震得地面摇摇晃晃。日光映着林立的长矛,折射出刺眼的光亮。
      西夏大军向这边开来了。

      刘昌祚一直骑着马在河边来回奔走,观望敌情。这时见大军压阵,他将姚麟与统管神臂弓的两名将领叫到身边,吩咐道:
      “我要亲率一军,过河去冲锋头阵。请二位将军用神臂弓掩护我渡河。姚副官,你在这里统筹全局,安排大军渡河,派应援之师前来接应。这里一片阵地,就拜托姚将军了。千万守住,不可教西夏人断了浮桥。”
      姚麟得令,沉默地一拱手,飞驰而去通报全军。

      神臂弓军闻令而动,在河边撒开列阵,纷纷弯弓搭箭,严阵以待。这种弩射程远及二百四十步,不像床子弩般笨重,只需一人挽之,可贯穿重甲,施于军士,实有奇功,令西夏军望而生畏。这时西夏大军前锋见河对岸弩手已摆开阵势,前进之势一滞,但随即又压向前。
      但刘昌祚需要的正是那一瞬间。

      他自马上跃下,高喝一声:“先锋儿郎!随我渡河!”
      又一挥手高呼:“神臂弓!听我号令!放箭!”
      他一语未落,背后千条箭矢顿时齐发,急如骤雨。对岸夏军毫无藏身之处,见头顶箭雨纷纷落下,阵容立溃。刘昌祚趁这弩矢乱发的机会,率五百精兵,径登浮桥,直奔对岸而去。这五百亲兵俱是精挑细选,陪主帅冲杀陷阵,血里来火里去锻炼出来的一支雄师,这时齐发一声喊,战意滔天,生龙活虎,随主帅一鼓作气冲过浮桥而去,一踏上对岸土地,已奋不顾身地投入激战。
      见他们渡过河去,宋军俱是精神一振。这时神臂弓又一轮弩史齐发,掩护又一批大军渡得河去。

      刘昌祚接过亲兵递过的缰绳,翻身上马,喘息一阵,往刚刚渡过河来的兵一望,随即以手中长/枪指着其中一个道:“李邵铭,你留在这里,指挥亲兵一百名,守住浮桥,不得有失。”
      那兵士急忙出列,躬身领命。
      “慕容复!杨仲卿!”刘昌祚又以长/枪一指,喝道。“你俩各率五百步兵,于左右包抄过去试攻!”
      慕容复心神一凛,催马向前,一拱手朗声道:“遵命!”
      “待你俩得手,便前来与我会合。此去势必要拿下他隘口。”刘昌祚道,旋即拨转马头,擎起长/枪,带大队人马风驰电掣而去。

      他一马当先,冲在阵前,左右二名副将随伺,一名亲兵高高擎着“刘”字帅旗,在风中猎猎飞舞。这支精兵一冲入敌阵,便好似一把千锤百炼的匕首,顿时在万军从中冲开一条血路。
      刘昌祚一手盾牌,一手长/枪,于马上冲杀砍劈。他身边紧紧跟着两名副将,俱是神勇异常,一人使一把铁锏,舞开来虎虎生风,无人近得他身,另一人持长剑如砍瓜切菜,一有机会就腾出手来,弯弓搭箭,连连将敌军射下马去。他三人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率着五百精兵,愈战愈勇,与之相接的夏兵均一接战之下便溃不成军。不多时便已逼近隘口,连上边守望军士的面目衣衫俱能看清。
      见一队奇兵杀到,上面纷纷呼喝,放起箭来。刘昌祚手下俱是盾甲兵,这时纷纷举起盾甲挡格,略微退了一退,避其锋芒。

      刘昌祚勒马停步,喘息稍定,随即四下望了一阵,高声道:
      “神臂弓呢?渡得河来了未?”
      “报钤辖!三军儿郎,俱已过河!”急忙有一位将士上来回报道,“唯留了一千人在对岸镇守浮桥。”
      刘昌祚听闻,神色一缓,随即道:
      “传我命令下去:整顿阵容,盾牌兵随我向前!神臂弓押后,步兵、骑兵次之。”
      传令兵得令,绝尘而去。刘昌祚观看了一会四面战局,又抬头望了一望隘口上严阵以待的西夏守将,冷哼一声道:“今日看来是要我亲自去会上这个梁乙道一会了。”
      说着,他执起盾牌,一手紧一紧盔甲,擎起长/枪,道:“杨步二将!随我来!”

      这边慕容复带着五百将士,领命于右路包抄急攻,去隘口与刘昌祚会合。
      他身负鲜卑血统,天生极擅骑射,马背驰骋如履平地,这时执刀冲在阵前,矫若游龙,风神凛凛,带领手下兵士,挟着适才登陆的余威,一鼓作气,直向西夏军中央阵地突进,如一把尖刀,瞬间搅入西夏军阵云深处。

      待慕容复突围领兵杀到,刘昌祚已率先执盾跃上隘口,此时正与城门上的夏兵奋力拼杀。他奋起神威,一条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是以虽然后援未至,也仍有以一当十之勇。
      亲兵纷纷呼喝,欲冲上救援,被西夏军一阵箭矢齐发挡了回去,但有几名极为忠勇的亲兵已然率先顶着藤盾攻上,将刘昌祚团团护定在中央。奈何敌众我寡,一时突围不得。
      这时,隘上忽转出一人,作西夏高级将领打扮,一部络腮胡子,神威凛凛,持一条似极为沉重的铁锏。见刘昌祚左支右绌,他微微冷笑,随即踏前一步,喝道:
      “刘钤辖!今日便让我来会你一会!”

      “梁乙道,”苦战之下,刘昌祚额头已经见汗,这时见他现身,却冷笑道,“当日韦州一别,却不知将军是否别来无恙。”
      当日韦州一战,梁乙道率两万兵被刘昌祚五千精兵所破,败了个落花流水。今日仇人相见,格外眼红,刘昌祚再一提他当年兵败之耻,梁乙道一张脸顿时紫涨起来,络腮胡子根根虬立。他哼了一声,更不打话,将手中铁锏轻轻一提,转了半个圈子。
      他这手一露,众人心下俱是一惊。那铁锏看着极为沉重,少说有五六十斤,然而在他手中转动得心应手,如臂使指,竟似轻飘飘渺无分量。
      “今日便要杀了你,报韦州一箭之仇!”

      他喝道,随即冲上,一条铁锏在手中舞了开来,虎虎生风,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
      见来势汹汹,刘昌祚不敢怠慢,提枪上前奋力迎战,然而他一路拼杀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只凭着极强的意志力苦苦支撑。此时硬碰硬之下,只听“咔嚓”一声,他手中枪顿时折断。眼看铁锏就要到他胸口,一名亲兵大喊一声,和身扑上,猛地将刘昌祚推开,竟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主帅挡了这一锏,顿时洞穿肚腹,横死当场。
      “虎子!”见这名亲兵为自己而死,刘昌祚既悲且恸。
      然而他来不及反应。因为梁乙道已经抽出带血的锏尖,冷笑一声。
      “能为主子挡我这一锏,也算是个人物。”
      他虎目一瞪,将手中铁锏高高擎起,这一下再不打话,向着刘昌祚劈下。众亲兵纷纷惊呼:“钤辖!”然而他们已然是被冲上来的一群西夏兵团团围住了,左冲右突,脱身不得,无法上前救援。
      刘昌祚心知今日凶多吉少,长叹一声,闭目正要受死。这时,忽闻一声清啸,随啸声一个人影闪动,身法轻灵飘忽,转眼间跃上隘口,身形尚未落地,手中一件物事飞出,直直向梁乙道手中铁锏砸去,相接之下,“当”地一声,当场将他铁锏震得脱手飞了出去。

      梁乙道兵器脱手之下,只感觉一股极大、极浑厚的劲力,将他带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来者何人?”他踉跄一下,站定身,方怒道。
      “宣节校尉,姑苏慕容复。”来人淡淡地道。
      这时梁乙道方看清,来的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作军官打扮,一身薄甲沾了斑斑血迹,脸上、脖子上也飞溅了不少血迹,显见是一路冲杀过来的,却掩不住他丰神俊朗,姿容俊美。
      见刚才出手打飞他兵器之人竟是如此年轻文弱,不像将军,倒像个白面书生模样,梁乙道不由得一惊。再转头一看,心下更是惊惧:刚才将他重锏击得脱手的,竟然只是薄薄一柄长刀,平平无奇,不过是宋军寻常军士所佩之物,素称“麻扎刀”。他那重锏乃是玄铁铸造的神兵,重六十一斤,寻常人别说舞动,就连上手提都提不起来,更别说以小小一柄麻扎刀破之。刚才这青年一出手,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显了极为高深的一手功夫。

      慕容复这时已扶起刘昌祚,将他移交到借这一打岔,已然突围冲过来的几名亲兵手中。
      “恕末将护驾来迟。虎子为钤辖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他道,半跪下去,凝望了一会儿那位死不瞑目的亲兵,伸出一只手,轻轻为他阖上仍然大睁着的双眼,低头静默了一会儿。
      他随即神色一肃,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长刀,长身直立,刀锋一竖,向着梁乙道一抱拳。
      “梁将军,”他朗声道,
      “不才慕容复。今日便要请将军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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