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锦时因

1、葛生

　　“周先生，恭喜您，一切正常，可以出院了。”
　　周留把目光从苍白的天花板移到眼前人的身上，慢慢聚焦，直到眼前从朦胧的白色变成清晰的白色。他的面前站了一整排穿着白色的医生护士，他们的表情都如出一辙的欣喜，周留把目光缓缓地再移回天花板上，这几平方的天花板他已经看了七天。
　　“哦。”周留的声音沙哑异常，好像沙砾不断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人听了心底发涩。他慢慢的从病床上坐起来，他瘦的厉害，撑不起宽大的病号服的一半。医生护士鱼贯而出，周留拿出放在枕头下面的衣服裤子，脱掉病号服，给自己换上正常的衣服。这身衣服还是他的管床医生给的，牛仔裤，格子衬衫，除了肥了点，还算合身。周留先脱掉上衣，他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苍白，胸前的肋骨根根分明，喉咙处还绑着纱布，那是前几天拔下气管插管留下的疤痕，接着他又脱下裤子，一条伶仃的长腿从平角内裤里伸了出来，另一侧是刚冒出头的圆润残肢，上面是一条狰狞的伤疤，7天前周留在ICU里醒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自己，大概是病了太久睡了太久，他忘记了很多东西，就连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都忘记了。周留套上牛仔裤，把多余的左裤腿卷起来别在了裤腰，从病床边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便签纸，便签背面的黏胶已经失了粘度，本来白色的纸张也已经泛黄，上面是失了色的圆珠笔写的字，周留举起便签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石湖路29栋，是个地名，这是住院以来周留唯一的私人物品，他把便签放在衬衫贴着心脏的口袋里，从床头柜边拿起双拐架在腋下，站起来离开了医院。
　　天气不太好，灰蒙蒙的向下压来，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低着头，周留在医院门口很容易打到了车，钱是住院退回来的，不多，但足够他到石湖路29栋。
　　这是一栋独栋小楼，院子里杂草丛生，落叶堆了满地，他撑着双拐走进去，落叶碎裂的声音在这栋僻静的小院里脆的让人心惊，门廊下是红色的防盗门，周留按上门铃，没有动静，想来是坏了，他又用力拍了拍门，等了很久也没人应答。
　　钥匙……
　　“你要是回来，要记得钥匙放在了鱼缸里。”
　　脑海里好像灵光一闪，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门廊下有一个废弃的鱼缸，假山和枯萎的水草还在，周留扶着鱼缸沿，把手伸进去，在水底的沙石中果然摸到了一枚钥匙，“咔哒”一声，门开了。
　　周留的双拐点在红色的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配合着唯一的右腿踩出的“吱嘎”声，好像让这栋沉睡着的房子苏醒了过来。
　　房子里昏暗不见阳光，周留拉开紧闭的厚重窗帘，房间里稍亮了一点，推开窗户，那种压抑到窒息的感觉才消失。家具和地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周留走过地板上甚至留下一行脚印带着旁边的两个圆点。一楼是客厅和厨房，电视两侧摆着古董花瓶，沙发后是一大幅装裱好的水墨画，周留匆匆浏览了一圈就上了楼梯，他把两支拐杖都放在一只手里，扶着扶手还算稳健的走了上去，这个动作好像曾经演练过千百次，记忆不在了，可身体却留有自己的记忆。
　　走上二楼是一条幽暗的走廊，两侧的房间全部紧闭房门，周留推开右手边第一间，是一间单人卧室。看不出颜色的被子蒙在床上，床头吊着蕾丝的帷幔，也已经破旧不堪挂着蛛网，周留退了出来，推开对面的房门，也是一间卧室，但看大小是一间主卧，一盏曾经奢华的玻璃吊灯，双人床上是暗色的床罩，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周留举起一只拐杖刮掉照片表面的蛛网，两个相拥而笑的年轻人出现在眼前，周留认出了那是自己，他驻足仔细打量，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左腿尚健在，怀里抱着的女人很美，白色修身婚纱勾勒出她饱满的身材，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灰暗的房间里依然能看见明亮的光芒。好像曾经确是有那样一份温暖，让失了记忆的周留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从心底而来的孤独和寒冷，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也曾深爱过一个人，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丢失了爱过的记忆，这房间让他恐慌，周留没再犹豫，推门回到了走廊上。
　　他撑着拐杖继续向走廊深处走，再里面的一间是衣帽间，拉开衣柜，男人的白衬衫占了整齐的一半，另一半却空空荡荡，挂着裤子的架子上也是，整齐的一排黑西裤，还有几条左腿剪裁过的家居裤，甚至在柜子最里面还放了两条假肢和几柄手杖，周留低头看了看自己缺失的左腿，好像曾有一个女人蹲在他的面前给他系了鞋带，又整了整他的领带，她的面目本来如浓雾弥漫般模糊，可浓雾渐渐消散，周留看见了她的面容，是结婚照上的模样，长发披肩目光温柔，周留接过公文包，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吻，推开大门走了出去，直到走到院子的门口还能看见她倚在门框上的模样。
　　整整一间衣帽间，全是男人的衣服和鞋子，手表也安静的码放在盒子里，那些价值不菲的手表也已经早就停止转动，停在了某一刻，停在了从前的某一刻，停在了周留丢失的回忆里的某一刻。
　　衣帽间的对面是书房，拉开轻纱的窗帘房间里的办公桌被照亮，桌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周留举起袋子吹掉表面的灰尘，也不顾转椅上的蜘蛛网就坐了上去，打开牛皮纸袋，他的心脏忽然感受到一阵慌乱，这是自从醒来从没有过得感受，好像他一直在寻找的答案就在这个牛皮纸袋子里一样。

　　周留，男，1984年10月24日出生，2010年5月6日因发现左大腿前外侧肿物1周入住肿瘤医院，5月12日切验证实左股骨中下段骨肉瘤，术前行新辅助化疗（HDMTX-CF,DDP+ADM）一个疗程，后因发生病理性骨折于2010年7月3日行截肢手术，术后行全身大剂量化疗，每28天为一个疗程共三个疗程。
　　患者于2016年1月19日因憋气伴咳嗽，发现右侧胸腔巨大肿块来肿瘤医院骨软科住院，病人住院后经CT扫描及肺部肿物穿刺活检证实为双肺转移，并多处骨转移，行全身化疗后预后较差，转为姑息治疗。
　　2017年8月1日患者再次入院，经CT扫描发现脑部类圆形囊性低密度病灶，证实为脑部囊性转移瘤。
　　2017年8月18日上午10:40，患者因抢救无效去世。因其去世前签署“人体冷冻”项目，故遗体转交给研究所进行“人体冷冻”保存。

　　周留一字一字看着这份档案，伸出右手抚上心脏的位置，那里的跳动强劲有力，根本想不到曾经停跳过，可档案上却又写得清清楚楚，被癌症折磨了7年后，“周留”已经死了，可是现在他又活生生的呼吸着空气，心脏在跳动，大脑在思考，周留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出院时的记录，上面的时间写着2067年10月13日。
　　50年了，竟然这一死就是50年，周留不可置信的摸着自己还如30几岁的容貌，房间里静的都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好像一下子那些彻骨的疼痛又回来了，他捏住残缺的左腿，好像要把本来就断掉的骨头捏碎一样，肺里炸开的烦闷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脑子里好像有一个钻头在用力的钻着，周留抱住头，趴在桌子上喘着粗气，桌上的档案袋被他的挣扎碰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周留从椅子上滑到地上，看着撒了满地的东西。
　　两本鲜红的结婚证最是抢眼，周留把它们捧了起来，照片已经有些微的褪色，但还是能看出鲜红背景的照片上是两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女人梳着马尾，笑的眉眼弯弯，男人则一副严肃的表情，可双眼明亮，两个人肩膀想挨，想必照片没能照到的双手一定是紧握着的。两本结婚证一本的持证人是周留，另一本是向梦，登记日期是2008年4月26日。
　　“老公，老公......”
　　周留猛然抬起头，这栋房子的每处角落好像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厨房里混着油锅的噼啪声，卫生间混着淋浴器的水声，书房里混着书本翻页的轻响，还有笑声，哭声，争吵声，呻吟声，无数的声音从房子的四面八方涌来，一股脑全部钻进了周留的耳朵和大脑。
　　“向梦......小梦......”
　　周留抚摸着照片喃喃道，他的声音犹如多年没开口般粗粝，他记得生命的最后她握着他的手的模样，她说，老公，我等你回来。
　　如今我如约而归，却早就是一派物是人非。
　　周留继续翻找着档案袋里的东西，一封黄色信封封装的信，毫不起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信封上是“周留亲启”四个字，周留撕开封口，抽出了一张A4的白纸，上面是工工整整的字迹。

　　周留：
　　我决心从今天开始，不再等你了。
　　自你走后，每日每日我都活在悲痛与希望交织互相折磨的日子里，你用的毛巾我两天一洗，你的牙刷我每月都换，你的手机每日充电，你平时上班穿的衬衫都熨好挂了起来，买菜买双人份，冬天在男装的橱窗前流连，每天睡觉闭上眼前都给自己打气，再等一天，说不好明天你就能回来了，可是每天早上摸着你曾经躺过的位置都是平整没有温度，你依旧冷冰冰的漂浮在-196℃的液氮里，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时间的流逝在你的身上没有丝毫痕迹，你是一个没有期限的休止符，可是我啊，我的希望我的憧憬我一切关于你没有你的未来，都耗尽了。
　　周留啊，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还要期待复活呢，有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我就永远都看不见前方了，5年来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等”字，可是死了就是死了啊，我等的不过是一个明明确确的结果。现在我只能自己给自己一个结果。
　　周留，我不再等你了，我爱你，但是我今后将更爱自己，如果你再也回不来，那再好不过，一了百了才是死亡的意义，但如果某天你能回来，那时我不是死了就是过着含饴弄孙的生活，不管怎样接下来可能都只能换你独自一人体会孤独了。备忘录我都记在本上，资产都已委托信托公司，联系人电话也在备忘录上。
　　那么，周留，再见，来生再见了。
　　向梦
　　2022年10月24日

　　周留折好信纸，把它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好像抚摸着向梦一样。备忘录有几大本，是从他生病开始记的，最后的日子甚至是半个小时的体温她都要记录一下，周留看着无数个凌晨3、4点钟的记录，他翻身了，他梦中抽筋了一次，他咳了几声，这份事无巨细的备忘录终于让一直木着脸的周留哭了出来，眼泪滴在本子上把字迹模糊，心中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空空荡荡的呼啸着凛冽的风，寒冷从心脏扩散到全身，周留躺在地板上蜷起身子抱紧自己，好像这是世界上唯一的温暖一样。
　　窗外簌簌飘着落叶，枫树红的暗淡，天色沉了，夕阳终于照进了这间书房，把周留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窗子年久失修在寒风中发出呜咽，凛冬将至，余生再无人问暖。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