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各种短篇》玉在山

4、生杀予夺

　　戚少商手上青筋暴起，死死将宝剑插入黄沙，在一座野坟前跪了下去。

　　他把那几个名字一个一个念过去：“红袍，劳二哥，小孟，老五，勾子，老马。”

　　他想起昔日众人一同纵情饮酒、快意江湖。

　　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戚少商咬牙切齿：“当初是我鬼迷心窍，放了顾惜朝性命，却不料他狼子野心不死，相助蕃酋鬼章青宜结，勾结西夏，谋分据熙河，实乃十恶不赦。我戚少商今割血为誓，此番西行，必取顾惜朝首级，奉于诸位寨主兄弟灵前！”

　　滚烫的鲜血从他手掌滴落下来。

　　天边一只孤鸿嘶鸣，日光刺目而寒冷。

　　.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熙州知州刘舜卿把眉毛一竖：“戚少商？不见。”

　　督军师雄问道：“可是那个戚少商？”

　　刘舜卿道：“正是他，师大人想来也听闻过逆水寒那个案子。我平生最烦这些江湖人，自己打打杀杀，却要旁人讲道义，战场上使个计谋，他们还要计较仁义不仁义。”

　　师雄点头：“听说过，不过他如今在诸葛神侯手下做事，也算不得江湖人了。”

　　刘舜卿还要再说，却听见门外两声闷响，还未来得及前去查看，就看见房门被慢慢推开了。

　　两个守卫的亲兵瞪着眼睛跌坐在地上，一名玄衣侠客提着长剑立在院中，向刘、师二人笑道：“在下戚少商，实有要事求见刘将军。”

　　刘舜卿额头上冒出一点冷汗。

　　他身为宋军主帅，自然武艺不差，身边更有二十四亲卫重重保卫，按理说连一只野猫都不能轻易近他的身。

　　然而戚少商来了。

　　戚少商甚至还带着他的剑。

　　刘舜卿问：“戚大侠有何贵干？”

　　戚少商道：“请将军与我一道通关令，容我往洮州去，三日之内，我有把握解熙河之困。”

　　刘舜卿面露疑色：“洮州吐蕃盘踞，与西夏人互相勾结，戚大侠就算去了，能做些什么？”

　　戚少商道：“成事之前不便相告，但戚某决不会做出投敌之事，将军放心。”

　　刘舜卿道：“这个我倒是信你。”

　　师雄向刘舜卿提议：“本来这几日也是备战，不妨让他一试吧。”

　　戚少商当即一揖到底：“多谢二位通融。”

　　.

　　戚少商怀里揣着一支木簪，陈旧，还有一道细小的裂痕。

　　从暗探手中见到这支簪子的时候，戚少商一眼就认出了是顾惜朝的。

　　暗探伤势沉重，断断续续道：“我冒险潜入洮州，终于见到鬼章的那个谋士，不料那人竟是宋人打扮！他不由分说动手要杀我，好在天佑大宋，那谋士身边侍从中有一义士名唤牛大眼，掩护我假死逃走，并且给了我这物件。”

　　戚少商把那支簪子捏在手中，沉声问：“他是卷发？”

　　暗探只点了一下头，便面白如纸，昏死过去。

　　戚少商问那支簪子：“你这是为什么？”

　　他恍然大悟：“是了，你要功成名就，青云平步。”

　　他沉声定气：“顾惜朝，只要我戚少商还有一口气在，你想也别想！”

　　剑光一闪，门前三人合抱的巨木缓缓倒地。

　　一地飞尘。

　　.

　　马蹄踏过一片残阳。

　　戚少商在月出时分赶到了洮州。

　　越是接近这座破落的城池，他就越是难以克制一股莫名的激动；他的手指在颤动，他的宝剑也在颤动，戚少商对自己说：大概是要杀顾惜朝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必要取顾惜朝喉头热血，混在酒水里一祭亡魂，好叫自己从此过得心安理得。

　　按着暗探所说，戚少商轻而易举潜入了洮州大营，往他遇见那谋士的东南角摸去。

　　几个吐蕃士兵持着长枪不住巡守，戚少商屏气提身，借着夜色，又轻又快地从他们头顶掠了过去，像是要去抓云边的那一缕月光。

　　暗褐色的营帐，里头点了一盏小小的灯，戚少商随手数了数，竟有四个好手隐匿在周围守护，不禁冷哼一声：想不到鬼章青宜结这般重视顾惜朝，难怪他肯给人出谋划策呢。

　　四个好手，加起来也抵不上戚少商一支胳膊。

　　不过几个瞬息，戚少商便把那些个暗卫悄然放倒，一人脖子上抹了一刀，丢到暗处藏着去了。

　　他早注意到那营帐四周还布了个阵法，正要设法破解，却听得有人低声叫道：“可是戚少商戚大侠？”

　　戚少商回过透去，只见一个长脸汉子缩在一边看他，虽说一副吐蕃人打扮，却是中原面孔，立刻领悟：“正是，这位想来是牛义士，却不知如何认得在下。”

　　牛大眼看了看戚少商腰间：“我认得你的剑。”

　　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忽然跪倒在戚少商跟前，悲泣道：“戚大侠，求你去杀了顾公子罢，如今只有你，只有你……”

　　戚少商一怔，旋即搀起他，笃定道：“你放心，必不负此托。”

　　.

　　顾惜朝的营帐。

　　顾惜朝的阵。

　　戚少商只在脸庞上得了一道血痕，就潜了进去。

　　一个故人坐在案台前，含着笑转过脸看他：“大当家破阵，也太慢了一点。”

　　他跟从前几乎一模一样，宽大的青衫，垂落的卷发，修长的手指点在书简上，嘴角微微上翘。

　　——如果面前再多一碗酒，就与那一夜的冷雨琴音酒香没什么两样了。

　　戚少商盯着他说：“毕竟要花时间去回忆你那本《七略》。”

　　顾惜朝眼睛里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没想到你还记得它。”

　　戚少商很慢地拔出了剑：“永生难忘。”

　　顾惜朝大笑一声，拍案道：“好，有你这一句，我死而无憾。”

　　戚少商的剑却迟迟没有动。

　　顾惜朝问：“怎么了，难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戚少商却从怀里掏出了那支簪子：“这是你使人送去给我的？”

　　烛火映在那簪子上，泛出一点浅淡的光泽，连那道裂缝都变得柔和起来。

　　顾惜朝望着它愣了一会儿，一把伸手抓了回去：“我还当是不当心遗失，原来被拿给戚大侠当证物去了，难怪你能想得到来这地方杀我。”

　　戚少商问：“说动西夏与吐蕃诸部一同侵宋的，可是你？”

　　顾惜朝笑道：“是我。”

　　“破了宋军铁甲车的？”

　　“是我。”

　　“授计于鬼章青宜结、血洗谭城的？”

　　“也是我。”

　　戚少商的剑终于挥了出去：“顾惜朝！我当真看错了你！”

　　顾惜朝闭上了眼睛。

　　雪亮的剑光落在他睫毛上。

　　.

　　顾惜朝指甲陷入掌心，极力让自己体面地等待死亡。

　　今天之前，他不会这样期待死亡，他甚至费尽心机，顽强而挣扎地想要活着。

　　可是今天。

　　并且来的是戚少商。

　　戚少商终于来了。

　　戚少商冰冷的剑碰上了他的脖颈。

　　顾惜朝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的血喷涌而出，溅了戚少商满身，让这个人但凡走在雨夜里，脚下就会被雨水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想到这里，身子一软，倒在了戚少商剑下。

　　他听到冷剑锵锵坠地的声音。

　　戚少商的手突然捏住了他的脸颊：“顾惜朝，顾惜朝？你怎么了？”

　　.

　　只要戚少商还是个男人，就很快能从顾惜朝潮红的面色和急促的喘息中意识到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推了顾惜朝一把：“你……”

　　顾惜朝人往墙角一缩，头却仰了起来，镇定地向戚少商叫阵：“你不是要杀我？怎么还不来？”

　　——可是他的眼睛根本对不上焦距，身体在微微颤抖，搁在身旁的指节攥到发白。

　　戚少商捏着他的肩膀，像是捏着一只颤抖的雏鸟；他犹豫不决，不晓得是该收紧手掌还是松开，是扼杀他还是放飞他。

　　顾惜朝在这个时候开口：“你还记不记得阮明正？她早就提醒过你，顾惜朝不是个好人，偏偏你不信，害她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她似乎很是恋慕你？”

　　戚少商把他从那角落拖出来：“你就这么想死？”

　　顾惜朝的声音终于也跟他的身体一样颤抖起来：“不死，又能如何？”

　　戚少商道：“那我就成全你。”

　　.

　　顾惜朝意识到不妥的时候，立刻示意牛大眼报信，借口帐中有异回了自己的营帐。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最初鬼章青宜结会在一群奴隶中留下他的性命，不过是看中他的样貌罢了。

　　即使有孙武之才，能李牧之事，也不过拖得一时半晌，早晚会有这一天。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中了什么算计，兴许是鬼章一支的什么密法，也可能是哪里配来的药物，总之他现在全身酥软情欲勃发，咬破了舌尖才堪堪维持住清明。

　　鬼章青宜结被他的阵法阻挡，却依旧信心十足：“你躲着我也没有用，等你熬不住，早晚是要找人的，你说敬慕英雄，此处还有谁能比我更英雄？”

　　顾惜朝没有答话。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煎熬了多久。

　　牛大眼给他寻来冷水，鼓起勇气：“顾公子，不如……”

　　顾惜朝颤抖着撑住身形，冷冷道：“你走吧，我宁可死。”

　　——然后戚少商来了。

　　戚少商是来杀他。

　　意识到戚少商正在破阵的时候，顾惜朝一瞬间找回神志，理好衣衫，挺着背脊坐到书案前，略带振奋地等待。

　　等待将予他成全的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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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鬼章青宜结算着时间，施施然带着卫兵再来等顾惜朝低头。

　　他刚到营帐附近，就觉得有些不对：留下监视顾惜朝的暗卫如何一个都不出来复命？

　　他虽然满心疑虑，还是喊了一声：“顾公子感觉如何，可要本王相助？”

　　牛大眼硬着头皮出来：“大……大王，顾公子已经睡下了，请……请明日再……”

　　鬼章冷笑一声：“睡下了？他还能睡得着？”

　　一个陌生的男音从营帐中传来：“自然睡得着，还睡得挺香的。”

　　他手中横抱着顾惜朝，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手臂软软垂在身侧，卷发层层叠叠堆在胸口。

　　牛大眼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哭是笑，向戚少商拱手：“多谢戚大侠，给顾公子一个痛……”

　　他原本想说“多谢给顾公子一个痛快、让他不至于失态人前”，却看见戚少商怀里的顾惜朝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牛大眼疑心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又去看，果然顾惜朝胸口起伏，是真的在睡觉，不是死了。

　　他惶恐起来：顾惜朝中了鬼章的药，自然是不能平平稳稳睡着的，可是他现在不但睡着了，脸上也一点看不出正在被药性折磨的痕迹，那么，那么……

　　鬼章显然也想到了，怒道：“你是谁！对我的人做了什么！”

　　戚少商道：“在下戚少商，来寻我的人的。”

　　鬼章冷笑：“什么你的人，进了我的帐子就是我的！”

　　戚少商笑道：“他四五年前就进了我的帐子了。”

　　“笑话！”鬼章冲亲兵一挥手，“杀了他！”

　　戚少商单臂托住顾惜朝，另一手抽出了他的剑。

　　——还好来之前磨过。

　　.

　　顾惜朝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在马背上。

　　他稍微动了一下，就发觉自己被一条手臂搂着，抬头看见晨光里戚少商英俊的侧脸。

　　他们身边还有另一匹黑马，上头乘着牛大眼，正在恨恨地对戚少商说：“戚少商！枉顾公子说你是英雄侠士，你居然趁火打劫，对顾公子做那种事！”

　　戚少商问：“不然呢？当真杀了他？”

　　牛大眼结结巴巴：“那个，那个，顾公子傲骨铮铮，宁折不弯，要他活着受侮辱，还不如……”

　　戚少商摆摆手：“我不一样，不信你等他醒了看，他最多捅我一刀发发脾气。”

　　牛大眼不服气：“怎么不一样？”

　　戚少商道：“要不他何必费尽心思设计，专程把自己的簪子送出来给我？”

　　牛大眼一愣：“你怎么知道？”

　　戚少商低头看了顾惜朝一眼：“猜的。”

　　——他看见顾惜朝也在看着他。

　　戚少商有些尴尬，扶顾惜朝在自己身前坐好：“你醒了？”

　　顾惜朝开口的时候嗓音沙哑：“鬼章呢？”

　　戚少商搂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我砍了鬼章青宜结一条胳膊，可惜没能取他性命，只能暂时让他欠着了。”

　　顾惜朝道：“戚……”

　　戚少商拍拍他：“到了熙州再说罢。”

　　顾惜朝摇头：“不行，我腿疼腰疼胳膊疼，你马上太颠了。”

　　.

　　天光大亮，戚少商背着熟睡的顾惜朝走进了熙州大营。

　　刘舜卿闻讯而来：“这是谁？”

　　戚少商道：“这是我一个故人，陷于洮州，我这趟是去救他的。”

　　刘舜卿看顾惜朝脸色差得很，也就点头：“他是不是病了？找军医来看看吧。”

　　戚少商有一点不自在：“不是，没病，就是太累了，多睡一会儿就好。”

　　刘舜卿点头：“我让胡二领你们去找个房间。”

　　戚少商道：“多谢。”

　　等戚少商背着人慢悠悠走了，刘舜卿才对一旁的师雄道：“他背着的那人，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眼熟。”

　　师雄道：“我也觉得，可是鬼章青宜结那个谋士？”

　　刘舜卿恍然：“我就说，果然是他！”

　　师雄道：“难怪，上回若鬼章与西夏联兵直取熙州，我们未必守得住，偏偏他们分了人去天都山扎营，反而给了我们奇袭的机会，我原还说这么大破绽不似鬼章作风，现在想来恐怕有戚大侠这位故人的手笔在里头了。”

　　刘舜卿奇道：“既然此人心向大宋，为何戚大侠去救人前不肯对我们说呢？总归有我们接应，就不必辛辛苦苦背着人走回来了。”

　　师雄笑了一下：“别人的事，何必弄得太明白呢？”

　　.

　　戚少商把顾惜朝搁在床上，打了盆水给他把路上沾到的尘土擦了擦，又伸手去脱他的外衣。

　　顾惜朝立刻睁眼，盯住戚少商伸向自己腰带的手。

　　戚少商解释：“就想让你睡得舒服一点。”

　　顾惜朝松懈下来，懒洋洋倚在枕头上：“牛大眼呢？”

　　戚少商看他不再反对，就继续给他脱衣裳：“他回家寻亲了，临行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再欺负你；这人倒是对你挺好。”

　　顾惜朝抬了手让戚少商把他袖子褪下来：“他跟我当时都沦落在鬼章俘虏的奴隶中，我护过他一次，他倒是一直记得。”

　　戚少商停了手，凝视着顾惜朝：“你……等我来等了多久？”

　　顾惜朝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等你来？”

　　“不说就算了，”戚少商摸摸怀里的簪子，打定主意不再还给顾惜朝，自己也擦了把脸，脱了外衣就要掀被子上床。

　　顾惜朝把他一挡：“我记得戚大侠是千里迢迢来杀顾某的。”

　　戚少商点头：“我说了，你性命轻贱，不值得我杀，等你什么时候命贵了再说吧。”

　　顾惜朝问：“要多贵？”

　　戚少商看住了他的眼眸：“要贵到我拿自己性命去换都换不回来的地步。”

　　他把宝剑放在顾惜朝枕边。

　　——杀气腾腾。

　　Fin

　　.

　　落日孤雁。

　　黄沙漫漫。

　　戚少商把一缕卷发搁在一座孤坟前，立剑于地：“各位寨主兄弟，顾惜朝正在军中追击西夏叛军，人头实在拿不得，你们就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晴空里打了一记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