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的歌》冬日解剖

13、chapter 13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沉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为“温柔的人”，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其实她只是遵从自己，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
　　毕竟在大事上，她向来做不了主。
　　但对于帮助别人这件事，她也是有私心的，并不像外人所看到的那么值得称赞。
　　“温柔”二字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层好看的保护色，周围的人从来没有看清她真正的样子。

　　江家祖籍早在百年前就于乱世中迁到了京城，战火纷飞的年代，江家祖上靠着手艺安身立命，勉强糊口。后来家族开枝散叶，日渐壮大，兢兢业业地从小本生意做起，一路走到今天，才有了“百年江都”这块家喻户晓的招牌。
　　江家的老太太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将规矩刻在了骨血里。但江沉的母亲在她的教导下却成了个一身反骨的新时代女性，一生都在为艺术奉献，不甘被世俗规矩束缚。于是为了抗拒老太太给她安排的婚事，索性留书出走，一走就是十年。
　　她在国外结婚生子后，才带着一岁的女儿与丈夫回家，老太太虽然发了好大一通火，但木已成舟，母女连心，还是将这件事翻了篇，也认了那个她其实根本不喜欢的上门女婿。
　　老太太亲自为外孙女取名“江沉”，寓意再直白不过，就是希望她与自己的母亲截然相反，做个沉稳懂事的人。
　　江沉的父亲在商业上颇有些建树，一直帮着老太太打理生意上的事，几年时间就在江家站稳了脚跟，任谁都不会因为他“入赘”的身份而看不起他。
　　而江沉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个能在家相夫教子的人，在江沉四岁的时候就回归了自己的事业，常年在国外演出，只为了能早日踏进维也纳金色大厅——无数音乐家的梦想之地。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江沉的母亲终于收到金色大厅官方的邀请时，她匆忙地在江沉九岁的生日会上离开，连夜定了机票，不顾众人的劝阻，冒着雷雨赶往机场，却因山体滑坡丧命在半路上。
　　年幼的江沉并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从葬礼上所有人的神情里得知，自己的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之后，老太太便将家里所有的乐器收走，并严格禁止江沉去碰触，一旦发现就会让她跪在院子里，不准吃饭。
　　原本就严格的教育更是变本加厉，江沉十五岁之前从未离开过江家，老太太为她请了最好的教师，让她在家里学完了中小学的课程，附加了数不清的金融类课程。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周末才会有的艺术类与体育类课程，都成了江沉的放松时间。
　　她以为自己会在江家足不出户生活一辈子，却不想，十五岁生日刚过，老太太突然毫无征兆地将她送走，去了南方的一个小城市。
　　与她同去的只有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刘奶奶——从老太太嫁入江家之前就带在身边的人。
　　江沉知道，一定是家里出了事才会把她送到这么远的地方。但比起这些，她更知道老太太的手段。江家老爷走得早，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全倚仗老太太一个人撑过，这一次也一定如此。
　　很快，从未去过学校的江沉就将心思放在了自己生平第一次踏进的中学里。
　　——蓝阳高中，一所再普通不过的学校。

　　在高二已经开学一个多月后才转学的江沉，自然而然受到了很多人的注目与关怀。
　　这个小城市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的，很少见过外地来的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让人无法不注意到的人。
　　在这里，江沉感受到了什么是“如沐春风般的同学情”。虽然长年来的教育让她早就习惯了处变不惊，但也从不高高在上，毕竟江家的家训就是“和气待人”。
　　祖母最常与她说的便是：“逢人三分笑意，和气才能生财。”
　　很快的，江沉就习惯了在这个城市的生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与所有学生一样普通的人。每日只需要为课业动脑子，一天里最开心的事就是艺术类的课程没有被占课，或者体育课上被老师带着打打球，跳跳绳。
　　身边的人总是有着一张生动鲜活的脸，朝气蓬勃，活灵活现。于是日子久了，江沉自己都没发现，她脸上的三分笑意有了真切的轮廓。
　　在这里，她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做这个年纪能够做的事。她可以参与同学们之间的话题，她可以听时下流行的歌，她可以吃学校小卖部里的冰棍，她可以走在路上，与人群同行，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也无需顾忌，遵从自己的想法，伸出援手。
　　这真是一段令人想要永久记在心里的时光。
　　在岁月的洗礼中，这段时光斑驳褪色，人与事都失去了明确的模样，只留下了余温。
　　如果不是“蓝阳高中”四个字突然出现，江沉几乎快要忘记，她曾在这个学校所经历的一切。

　　记忆里，她似乎总在下雨天遇见那位个子小小的女孩。
　　一头乌黑长发总是梳得歪歪扭扭，散落下来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最小尺码的校服在她身上也像是偷穿大人的衣服一样。
　　女孩子的脸长什么样，江沉早已记不得了。
　　毕竟她也从没看清楚过。
　　她只记得，这个女孩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
　　眼眸是纯粹的黑，眼白是清澈的纯色，每每与这双眼睛对视，江沉总是不由自主地袒露一些深藏在内心的想法。
　　女孩就像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任江沉说什么都认真听着，哪怕是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话。
　　江沉突然想起在某个雨天，她撑着伞与女孩同行，路过了一家老旧的音像店。店里面传来了西方某首小语种民谣，低吟浅唱，混杂在雨声中格外动听。
　　女孩驻足在店外，一双眼睛盯着音像店里，听了许久。
　　于是江沉也站在一旁，静静聆听。
　　后面的路上，江沉告诉她这首歌来自哪里，告诉她歌者的名字，甚至背后的故事。女孩看着她，那一双眼亮亮的，好似里面有萤火虫在闪着微光。
　　那是江沉久违地，与人谈起“音乐”这个话题。
　　而女孩看着她撑伞的手，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的手特别好看，手指长长的，像电视里弹钢琴的手。”
　　江沉微微睁着眼，愣住了。
　　她也看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祖母不喜欢这双手，说太瘦了，没肉的手就是没福气的手，还说肉肉的手才能抓住钱。
　　但她知道，其实是因为她有一双跟母亲一样的手，所以祖母不喜欢。
　　祖母怕极了她会去触碰那些让母亲丢了命的东西，于是不断地给她灌输着那些想法，想让她断绝了跟音乐有任何纠缠的可能性。
　　面前的女孩看着她的脸，手指搅在一起，紧张不安地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对不起啊，我只是觉得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应该弹钢琴也会很厉害吧……”
　　许久的沉默之后，江沉笑了笑，对女孩说：“你想听吗？”
　　女孩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然后猛地回过神般，飞快地点着头：“想想想！”
　　“那明天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们偷偷去音乐教室。”
　　“可…可以吗？”
　　江沉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这一刻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个声音浮出水面，跳出来，让她格外雀跃。
　　“不告诉别人就可以。”
　　女孩立刻捂住嘴巴，对她眨了眨眼睛。
　　江沉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街边商店的玻璃门倒映着她们的身影，倘若她此刻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脸上的笑是多么开怀。
　　雨那么阴郁绵长，江沉的心却放了晴。
　　直到经年累月，走过风雨，这份晴朗也仍然锁在最宝贵的箱子里，深埋于心，等待着某一把匹配的钥匙重临，开启宝箱，掸去灰尘，将记忆取出。
　　江沉想，与颜笑笑的重逢大概是必然中的必然，当她决心回到这个城市，就注定了要面对过往的点点滴滴。

　　车窗外的雨逐渐没了汹涌的声势，闷雷消散，朦胧不清的夜色在夏日里添了几分暧昧。
　　身旁的女孩用一种毫不掩饰戏谑的语气，字正腔圆地说：“我们交往吧。”
　　于是还未从复苏的回忆里脱身的江沉又陷入了短暂的大脑空白。
　　当她回过神来时，刺眼的灯光直直冲来，她下意识用手挡住眼，身旁的人却更加迅速地扑过来一手将她抱住，一手夺过方向盘打了个旋儿，堪堪错开迎面而来的车，冲向路边的花坛。
　　江沉也立刻反应过来，在撞上电线杆之前踩住了刹车。
　　夜里的雨将那辆车藏在了一片漆黑里，扬长而去，颜笑笑看了一眼身后，双眼盯着那银色的车屁股直到消失踪迹之后，她才转过身来。
　　江沉被她紧紧圈住，有些喘不过气，颜笑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连忙问：“你有没有伤到哪儿？让我看看……”
　　江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过于贴近的脸，轻声道：“我没事，你先起来吧。”
　　颜笑笑的手微微一顿，许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垂着眼道：“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在你开车的时候，说话分散你的注意力。”
　　江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是那辆车违规行驶。”
　　颜笑笑的睫毛颤了颤，她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手却还死死捏着江沉的衣袖。
　　江沉顿了顿，片刻之后，却还是将颜笑笑的手轻轻拿开，她坐起身，整理了下自己身上的衣物。
　　“我来开吧，你休息下。”颜笑笑突然道。
　　江沉想了想，没有反对。
　　颜笑笑翻身下车，江沉挪到副驾驶，看着女孩淋着雨重新回到车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
　　有些奇怪，江沉不动声色地看着颜笑笑的侧脸，觉得她周身的气压与平日有很大的反差。
　　更奇怪的是，江沉觉得自己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但正因如此，她更加不能对刚才那句话视而不见。
　　就在江沉斟酌着字句的时候，颜笑笑却目不斜视地开口道：“我刚才说的你不用太在意，这次你也不用回答我，我只是想说而已。”
　　“也”？
　　江沉对这个字倍感疑惑，正思考着该如何问出口，颜笑笑却随手点开了车上的车载音响，她明明看着前面的路，手却准确无误地按开了电源键。
　　音响有记忆功能，播放键一按，便是接着江沉上次听的歌继续放后半首。
　　清脆的女声在车内响起时，两个人的神色都不自在了起来。
　　颜笑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唾弃着江沉如今的品味，全然忘了那是自己唱的歌。眼角余光瞥到江沉的神情，心里更是不知道什么滋味，乱七八糟地打翻了一团。
　　但她总不能吃自己的醋吧，于是干脆一个字都不想张口。
　　江沉则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
　　对于颜笑笑，她确实无法当作以往那些追求者一样，直接疏远，拒之千里。
　　旧时的记忆逐渐清晰了起来，对于自己学生时代唯一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江沉心怀歉意，因为重逢之后没能将对方认出来，该多令人伤心。
　　可那毫不掩饰的感情，对于江沉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一别经年，重逢时她早已心有所属，对方却整颗心都放在她身上。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身旁的女孩突然笑了笑：“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江沉看过去，女孩却没转过头，自言自语般继续道：“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表面温和，实则很难接近的人。一边用温柔之类的词汇赞美你，又一边感叹你是高岭之花。但他们不知道，你的本质就是个老好人，对自己过于苛刻的老好人。”
　　这算不上什么赞美，江沉一言不发，静候下文。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不给人希望。可你也从来没让任何人难堪过，比他们自己更维护他们的自尊颜面。”
　　“江沉，你不累吗？”
　　车放缓速度，停在了小区的门口。
　　颜笑笑转过头来看着江沉：“事事顾及他人感受，把自己的想法藏得那么深，不累吗？”
　　不等江沉开口，她又自顾自道：“我是为了你才应聘百年江都的，我在公司一天，就不会打消想法，如果你觉得这给你带来了困扰，不要考虑我的心情，直接辞了我就行。”
　　江沉有些怔住，她看着女孩的脸，努力想要将之与旧时的那个女孩重叠，却怎么都无法贴合。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良久后，江沉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一样的。”颜笑笑知道她在说什么，于是认真地看着江沉回答：“我还是那个平凡普通浑身缺点的颜笑笑，不聪明也不自信，但心比天高，敢于憧憬我所向往的人，且愿意为之付出我所有的勇气。”
　　“江沉，爱你这件事，我勇往直前，不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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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24 23:16:51
破费了破费了，其实有评论我就很开心了不用花钱的嘎嘎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