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暗通款曲 ...

  •   002

      三月初,几场春雨过后,倪府的后院里换了副浓艳光景,满庭牡丹争芳。

      前天东院刚办过喜事,大老爷倪孝棠刚刚迎娶第十三房姨太太。

      这十三姨太是从南直隶引进的秦淮名伎,天生的一把好嗓,尤擅酸甜乐府的各种曲牌,能把缠绵悱恻的曲调唱出花儿来,入京后一度名震八大胡同;所以被大老爷豪掷十四万两赎身,进门做了姨太太。

      这日正逢休沐日,大老爷正搂着玉姨娘拥被高卧,林一闪就登门了。

      门子认熟脸儿,无须通报就进了东院中庭,倪孝棠的长随倪亨垂手侍立在花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笑脸逢迎道:“老爷一会就来。”

      说罢垂下头,目光想看又不敢看地,从林一闪身上扫过。

      倪亨胆子大是有凭仗的。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倪家到了这一辈,太爷倪宗尧任着内阁首揆;他的大公子倪孝棠也兼着吏部和工部的尚书职衔入阁参政。父子俩可谓权倾天下,位极人臣。

      这会儿,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来到花厅,鸭蛋脸的端茶侍女赶紧沏茶。

      天蓝釉的小盏盛了琉璃色的茶水,柔光澹澹,捧在侍女纤葱小手里递上来。

      青年人坐下,说:“早上杭州府快马送来的明前,品品吧。”说着自己仰头,一饮而尽,在口中顾咕噜数下,又一口气吐回盥洗里。

      此人正是倪孝棠。

      因为老首辅倪宗尧有阁老之称,于是倪孝棠也被尊称为小阁老。

      他生得瘦削颀长,有种病态的清秀,眼睛细长白多黑少,眼神阴鸷,看人时眼里充满了死气。

      兴许因为从热被窝里被叫起之故,眼眶上带着黑圈,更加重了这种阴恻恻的感觉。

      林一闪每次看见他,都会联想到那种史书上写的,鹰视狼顾之相。

      倪亨想帮林一闪讨好,见缝插针地说:“听说老爷纳妾,女公子带了贺礼来道喜呢。”

      把锦盒捧到跟前给他过目。

      倪孝棠淡淡瞟了一眼,天青釉刻诗文的笔洗,粗看有几处呲了,和一处小缺口,但不妨碍是货真价实的汝窑,摆在琉璃厂没有万把两银子决计拿不下的那种,这才“嗯”了一声。“收着吧。”

      倪亨捧着锦盒向后退,临走不忘邀功地朝林一闪看上一眼。

      寒暄开始,林一闪先恭喜倪孝棠纳了美妾,又问候他身体,又把茶从茶具到茶水夸了一通,这才转入正题:

      “听闻小阁老召唤,我立刻赶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被倪孝棠慢悠悠冷笑一声终结了:“立刻赶来?不如说你好难请啊,我三催四请几张帖子发过去,你装了多久的死人。”

      “不敢不敢。听说小阁老纳妾,我也不敢随便上门叨扰呀。”

      “呵,”倪孝棠对这些客套话显得不置可否,“春闱要开了,你知道本届主考的人选吗。”

      林一闪立刻作大惊失色状,起来墩身告罪:“天心莫测,我们这种奴仆怎敢妄加揣测皇上的意思。”

      倪孝棠:“那前天在内阁,顾师秀为了本科主考的推荐人选,当着众阁臣的面和我顶缸,这事你听说了。”

      林一闪表示略有耳闻。

      其实事情原本更复杂。倪党以首辅倪宗尧、倪孝棠父子阁臣为首脑,把持国家政权二十余年之久,党羽众多,国政大事几乎包揽;相对能与他们制衡的,是主管军政和财政的官员集团,次辅赵阁老和兵部尚书顾师秀是其中核心。

      三年一次的科考下可以招揽天下士子之心,上则是一种官员培植党羽的手段,倪党和赵党不会放过这个发展门生党羽和搂钱的机会,都想推自己的人坐上本届主考官的位子。

      于是在内阁会议上争得不可开交,一时间没有结果。

      倪孝棠:“哼,你是张晗的人,他是个三不沾,这些年收了我们家多少银子!遇到要紧事从来不给漏风。我也没叫你帮我对付顾师秀那小子,我也叫不动你;但是我们的人上不去,他们的人也休想,宫里到底怎么个意思,你要让我有个数。”

      其实林一闪知道,宫里消息,最近皇上点了御书房多看翰林院大学士钟墨林的文章摘抄,有人猜测,本届主考位置十有八九落在这位老泰山身上。

      林一闪唇角微牵,乖巧中暗藏圆滑:“督主也和阁老小阁老一样,忠心耿耿为皇上办差,这些天倒春寒忽冷忽热,皇上在御书房理政辛苦,他也贴身伺候着,帮忙做些文牍案头。”

      说着抬起头,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倪孝棠领会出了意思:“皇上最近看什么书。”

      “知应轩摘记。”正是钟墨林的文集,知应轩是他的书房名。

      倪孝棠点点头。

      他这几天一共没说过这么多的话,这会儿开始嗓子疼,咳嗽两声,取出只掐丝景泰蓝的鼻烟壶猛吸。

      这些年,倪孝棠穿得是愈发华贵了,精气神却也愈发不济;

      林一闪越看他越像一只钻在富贵套子里的猛禽,不停地支棱扑腾,折尽了一身华丽的羽毛。

      倪孝棠强提起了精神,伸过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林一闪含笑地垂着头。

      他摸了摸她似玉非玉的脸颊,如包浆的月白釉汝窑,充满了细腻温润的神韵。

      这时候语气才温和了许多:“你长久不来看我,我被他们欺负你都不知道。”

      林一闪自然地笑了:“小阁老说笑,谁敢欺负您,那是狗胆包天活腻了。”悄悄地躲开他的手。

      他勾起食指捋了捋她耳朵前的碎发,歪着头近距离欣赏这尊活汝窑,懒洋洋地说:“谁都想到我头上来踩一脚。你不也是。”

      “您又抬举我了。”她发出吃吃的笑声。

      倪孝棠想起什么似的:“钟墨林那无党无派的老腐儒,是不是有个独生女儿?你和钟家后宅有没有往来?”

      林一闪知道他又在酝酿什么,忙说不清楚,不了解,没来往。

      倪孝棠:“你慌什么,不管我有多少人,最疼的永远是你。”说着褪下一个硕大的翠玉扳指,戴在她手上。

      林一闪笑着打哈哈:“您别折我的寿了。小阁老还有别的吩咐么?没事的话我不打扰您了。”

      正说着,就看见门外有个杏眼的丫鬟探头探脑,被守卫呵斥了,倪孝棠叫进来问话,那丫鬟怯生生地答道:“玉姨娘说雨后天凉,惦记着老爷出院子前少穿一件夹袄,让奴婢来问要不要添衣。”

      林一闪望了一眼,刚好对上那丫鬟探询的眼神。

      倪府的丫鬟个个漂亮,这位也不外如是,穿戴打扮像个小户人家的姨娘,还戴着玉做的耳坠,有几分得意地朝林一闪翻眼睛。

      林一闪心想,想必这就是那位玉姨娘的贴身丫鬟了。玉姨娘风头正劲,丫鬟也物似主人型。

      这丫鬟更加挑衅地朝她斜眼睛,眼里都是不屑和示威,然后殷勤地把脸偏向倪孝棠。

      倪孝棠立时骂了句:“添你妈|的狗屁,这贼娼妇无非是看我出来会客,犯了妒症,找些虚头巴脑的借口。娼妇就是娼妇,做派都登不上台面的玩意,你且去回她,让她再多一句嘴,就回八大胡同去,老子十四万两银子就当扔进了水里,听个响儿作罢。”脸上俱是不耐烦的神色。

      丫鬟吓得一张俏脸变猪肝色,哭兮兮地走了。倪孝棠捏着林一闪的手在掌心把玩,刮着她的指甲说:“还有一件事要你出力,前段时间有个不开眼的小子得罪了我,你把他修理了,我不太好出面。”

      林一闪:“小阁老又拿我开心,以您的能耐整治个人还不容易。”

      倪孝棠:“姓沈,叫沈徵,在腾骧右卫供职。”

      林一闪政治嗅觉很敏锐,一听姓氏就问:“忠勇伯的孙子?”“对。”

      手被他把玩似的搓着,林一闪后心冒出了冷汗,脸上挂着柔和平淡的笑:

      “小阁老,您别拿我寻开心了,他们家禁军世袭,先祖做过成祖爷的带刀舍人,忠勇伯曾任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里现在还有他的老人;这小子以后要是混出了头,我真得罪不起,告辞告辞。”

      倪孝棠不放手地说:“你别怕。沈老头虽然干过锦衣卫指挥使,但是他儿子可没这么好命,三年前让我爹一本参倒了,迄今还流放在塞外;至于沈徵,他纯属自个找死。”

      他说着,清秀病态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阴鸷的光,叫人不寒而栗。

      林一闪只好陪着笑容说:“可真是打鬼借钟馗了,好吧。”

      倪孝棠摸了摸她的脸蛋,声音淡淡地说:“我已经跟御马监的杨公公打过招呼,沈徵先前职务上有一点过失,交东厂停职查办,你知道该怎么做。”

      林一闪走了,倪孝棠独自一个人在厅里喝茶沉思,就有哭声从后院一路接近。

      原来是新得宠的玉姨娘得闻丫鬟水杏添油加醋的回话,找上门掐架来了。

      玉姨娘挺胸贴肚地追来,憋了满肚子的脏口儿和撒泼打滚的计谋,要和林一闪决一死战。

      结果没堵到林一闪,就掏出根白绫,拿出乐府宫曲里那种肝肠寸断的调门道:“妾身才过门,满心要伺候老爷一辈子,老爷就烦妾身了,那妾身还不如死了,好给老爷和旁人挪位置,就让妾在这了断这条贱命吧。”

      说着真的要表演当场上吊,使唤人搬凳子。

      她哭哭啼啼半天不上吊,看到倪孝棠冷眼旁观,也不来劝阻,哭得更大声悲戚了。

      倪孝棠:“请便。倪亨,拿只高点的凳子,顺便帮她踢一脚。”

      玉姨娘呜哇一声,哭得更加真情实感惨绝人寰了。

      倪孝棠:“哭够了没,要上吊了没,不想上吊就滚这边来。”

      玉姨娘赶紧扔掉绳子,扑倒倪孝棠脚边。

      倪孝棠把她拉到怀里坐着,冷冰冰地道:“你不要吃那个女人的醋,尽管她比你聪明,比你漂亮,比你有风度气质,比你有手腕,比你狠心,无论什么,你都比不过她。”

      玉姨差点没噎死,又绷不住想要嚎啕了。

      倪孝棠:“可是,我永远不会喜欢那种女人。你记着,女人要外表光烫,城府中空,这才是女人。就像那物件。”

      他眼睛死死盯的是角桌上一只汝窑花瓶。

      那是三年前他在琉璃厂和林一闪一起淘换来的,花了七万两白银,刚好半个玉姨娘身价。想起当时情形,世上最美的人抱着最美的物件,开怀微笑,一动一静,相得益彰,情景历历在目,教人难以忘怀。

      玉姨娘知道三从四德里面有不能嫉妒这一条,心想努力提高修养吧,拴住老爷的心比跟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争输赢要紧得多,于是抹了抹眼泪,想了想,又问:

      “老爷,我是不是有点蠢呀?”

      “是很蠢。”

      玉姨娘撅了噘嘴:“那个女人就聪明么,再聪明能聪明得过老爷?”

      一股喉咙深处的干涩勾起了困倦,倪孝棠垂下眼睛,又掏出了鼻烟壶,深呼吸两口气,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氛围里:

      “她是条毒蛇。”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