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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中篇】占梦者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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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不!!!”
死神的脚步在最后时刻被阻止了,然而流歌却发出一声比自己遭遇死亡更惊恐的尖叫。
她猛然明白了现实正在发生什么,向那振刀和御守扑过去,然而刺穿身体的锁链却把她牢牢束缚在原地。
恐惧充塞了全部的意识,泪水不自觉中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操作空间传送的仪器,御守激活的保护结界正好给她争取到打开时空通道的时机。就算自己这样走不了,也要把他送回去……
她再次伸手努力去抓眼前的刀,全然感受不到锁链被牵动,撕扯全身伤口的疼痛。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指尖与刀之间,只差最后一点距离!
那一点……无法逾越的距离。
“别白费力气了,你就算拿回他的本体,这里你也无法打开时空通道的。你就没发现你们政府的仪器都已经失效了吗?”
玉石般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命运女神优雅地对末日挣扎的世人说出必死的审判。
少女挣扎向前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没错,那是她已经察觉,却无论如何也不愿面对的事实。
此时被人戳穿,她从希望的妄想中狠狠坠落回绝望的现实,灵魂感受到粉身碎骨的疼痛。
手垂落下去。她呆呆望着近在咫尺的刀,喃喃念着,“不要……”
不要……
不要……
不要……
她机械地重复这一个词汇,仿佛念多了天上就会有一个神明回应她的祈求,将时间倒流,逆转眼下这令她无比悔恨的局面。
【别做无用功了,不会再有神明倾听你的祈求。】
【你的神已经来了。他为了救你,自己却身陷困境,可能就要死在这了。】
【就像五年前的那个人一样。】
女人慢慢踱步过来,结界让她停住脚步。她饶有兴趣地打量钉入地面的打刀,轻轻叹息,“也不知道该说你的付丧神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这种方法也想的出来。优先保护审神者的安全的确是正确选择,但他让自己陷入绝境,等碎刃了,这结界不还是会破吗?而且也没人保护他可怜的主公了啊。”
她有些同情又羡慕地望向跪坐在地上犹如断线人偶的审神者少女,“有时还真羡慕你们啊,起码那些付丧神的脑袋不是石头,你们是真的被爱着的呢。”
“人偶”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下,缓缓抬起头,“你说这是正确的?”
他要死了……
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这是正确的?
女人怔了下,不确定这句轻得仿佛泡沫一样的话是在问她。那双眼角通红的眼睛的确是在望着她,但却没有聚焦。漆黑的瞳孔里空荡荡的,属于人类的情感消失了,留在那的只是一个被黑暗从内部吃空的躯壳。
这样的眼睛她曾经见过。那是在组织麾下的一所伪装成精神病院的研究所,她的任务是去挑选带领溯行军的合适人选。当她走过长长的走廊,露出两侧铁窗的有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癫狂,有痴傻,有诡谲,也有这样安静的,仿佛失去了灵魂。
……这姑娘不会这就崩溃到精神失常了吧?
她在那非人的目光下忍不住后退两步,仿佛人类躲避危险的本能——虽然胜局已定,但要知道精神病会做出什么来,可都不好说。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内心随便一句为了缓解莫名紧张的调侃,居然也一语成谶。
【这一幕很眼熟,对吗?五年前的那个人也是为了救你。】
【那时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只会站在原地像个废物一样哭泣。】
【这一次,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女人突然迎面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机,仿佛天灾来临前风雨的气息。
那股危机感来自于眼前她以为已经是待宰羔羊的少女。
女孩松开一直压着腹部伤口的手,沾满血的手掌按在地面。她垂下头,低声吟咏着女人听不懂的语言。
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汲取,被赋予了生命般沿着锁链攀爬下地面,接着又仿佛在听从她的指挥,拉出细细的血线,在她的身下延伸、曲折,先画出一个五芒星印。
紧接血线浮动,围着五芒星弯曲环绕,形成外围的圆圈。剩余的血液汇聚在五芒星的正中和圆圈的外围,仿佛有两位看不见的艺术大师同时创作,中心绘下繁复如图腾般的神秘符号,外围在五芒星的五角间,填写精致如花纹的古老文字,组成又一个内部圆环。
法阵完成的速度很快,甚至女人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就听到女孩叹息般,亦或者是耗尽了力气,声音缥缈地念完最后一句咒语。
骤然间,五芒星阵亮起炽白的光芒!
白色的法阵旋转着,刚厉的灵力激荡起阵阵罡风。紧接第二层圆圈从法阵外围倏然张开,雪花般的灵光在两道圆圈间排列组合,快速书写出亢长复杂的咒文。再接着第三层、第四层,一层层圆环法阵不断向外扩张,以七芒星构架为基底,每一层间的咒文与图腾如构成精密机械的零件,催动这个巨大的复合法阵轰鸣运作。
女人慌忙张开结界,却依然被迎面扑来的那股极为恐怖的力量像风中落叶般掀了出去。她重重摔落地面,颤抖地撑起身,望到远处少女身下的地面在剧烈的震动中龟裂,土石逆重力地浮向空中,又被旋转的罡风搅碎成齑粉。与之一同被碎裂的还有束缚住少女的黑色锁链,她终于恢复了自由,猛地向前冲去。
女人在她动作的一瞬间,忍不住向后惊恐地退去。但她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少女只是扑向那振依然牢牢钉在地上的打刀。她拔出刀紧紧抱在怀里,看都没看女人一眼,就转向身后她的付丧神的方向赶去。
女人呆呆望着这一幕,终于从这场巨变中回过神来。她愤怒地咆哮起来,为自己刚刚的恐惧感到无比耻辱,“都给我回来!拦住她!给我杀了她!”
一部分围攻山姥切的溯行军在主人的召唤下撤了出去,向紧抱着刀的少女围来。
流歌走得很慢,她的伤势本来走路就已勉强,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难,却又一步不停。溯行军正从她正面冲来,她不可能逃得过,但她的视线也依然死死盯着她目标的方向,没为这些要撕碎她的怪物撤回来分毫。
她脚下,巨大的复合法阵也在随着她的步履移动,多重圆环缓缓旋转着,如庞大的机械在稳定运作。
第一个溯行军进入了圆环。当他冲到少女身前,手中长刀举起,她突然嘶声怒吼,“滚开!”
话音落,溯行军从中间裂开了,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劈作两半。
第二个溯行军紧接而至,在少女的吼声中,腰身断成两截,上半身轰然摔落地面。
接着第三个,头颅爆裂成血浆,第四个,胸腔在中间裂开巨大的空洞,第五个,躯干分崩离析,散落成满地尸块。
第六个,第七个……
在少女不断的吼声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死神在她脚下的圆环范围内起舞,挥动巨镰,以极高的效率收割生命。如果不是溯行军的尸体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腐朽成灰,她周围俨然已是一片尸山血海。
那句“滚开”并非绝望的孩子在发泄哭闹,而是向“死神”下达命令。
——为我清开前进的道路。
——这些挡住我道路的东西,都给我滚开。
——以永远消失的方式。
溯行军依然在前仆后继地冲来。这些被制造之初就是作为消耗品的怪物并没有被同伴接连不断诡异的死亡动摇,依然坚持不懈地执行主命。流歌也毫不客气,不断下达死亡的命令。
空隙中,她捂住嘴咳嗽起来,鲜血溢出指缝。
巨大的逆风犹如在体内卷起接天连地的狂风,咆哮着要摧毁她的□□,撕碎她的灵魂。她听到肋骨碎裂的声音,五脏六腑都在遭受如被风暴撕扯的痛楚。
这具身体就要到崩溃的边缘了。她弄醒了根本不该弄醒的东西,并妄图使役,这就是惩罚。
……无所谓,这是早有预料的结果。
她本来就只有一个目的,只要撑到他身边,把刀送回去,就可以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流歌只觉得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她也许早已经死了,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在不断重复生前最后执念的片段。
不然的话,为什么,还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她恍惚地想着,突然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身体不禁跪倒在地。她“哇”的一下吐出大口的鲜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哈哈,好疼啊……这种痛觉,应该还不是鬼魂吧……?
头顶再次传来凛冽的刀风声,她沙哑地喊出,“都给我……滚开!”
围攻的溯行军在同一时间被掀翻出去,摔落地面,化作尘土。她艰难地爬起身,继续踉跄着向前走去。
突然,她透过前方已经稀疏的溯行军群,看到那道在包围中奋力杀敌的身影。头上的帽子已经脱落,露出那头暖阳般的金色短发,在战斗中变得凌乱。破布斗篷上染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他受伤了,但还活着。
泪水再一次瞬间涌了出来,说不清是因为狂喜,还是悲伤。看得出他没有自己的刀,支撑的很辛苦。她振作精神,极力加快脚步,几乎可以奔跑起来。
只差最后几十米的距离了,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望着那近乎已近在咫尺的人影,张开嘴要呼喊出声来!
声音戛然而止在喉咙里,远处突变的一幕刺入眼帘,攫住了呼吸——
溯行军的大太刃冲到付丧神身前,举刀过顶。他刚刚把刀从一具溯行军尸体中拔出,已经来不及彻底躲开,只能抬起手中的刀刃。
巨大的长刀在空中划过漆黑的轨迹,落在已残破不堪的半朽刀刃上。一声脆响,打刀应声折断,大太刃几乎毫无阻碍地穿过断裂的刀身中央,向付丧神劈落下来!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山姥切听到身后传来惊恐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太过绝望,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被剖出、切成两半,血淋淋地递到手上,再无任何生还可能的纯粹的绝望。
那般绝望的声音,以至于虽然清晰而熟悉,他却恍惚的想,大概只是幻听吧。
他向后踉跄两步,按住身上从左肩斜切至右肋下、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如果不是他躲的还算及时,这一刀足够将他劈成两段。他固执地站住不愿倒下,抬眼冷冷直视着眼前的大太刃上前一步,举刀补上最后致命的一击。
溯行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长刀穿过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抓住身前的刀刃。刺骨的寒冷正从伤处向四肢百骸漫延,那是死亡逼近的感觉。他握紧手指,哪怕只是徒劳,也想尽力再多拖住一个敌人。
鹤丸还没有赶过来吗?他焦躁地想。
她现在怎么样了?
刀被付丧神死死抓住,大太刃竟一时挣脱不开。他发出粗重的喘息,肌肉虬扎的手臂暴起条条青筋,突然,身体从正中向两侧撕裂,爆开大片黑色的尘粒!
山姥切握紧的刀也转眼腐朽,化作灰烬飞散出指间。骤然失去力量的支撑,他向后倒去,一双手从身后伸了过来,抱住了他。
身后的人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与他一起坐到了地上。他被对方抱在怀里,望到环在身前的苍白纤细的手里握着他熟悉的刀。
“主公……?”
“嗯。”耳边女孩轻轻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我没事,我很好,你不要再问我了好不好?”审神者一连气地回答他,声音里明显的哭腔。她的情绪突然崩溃了,刚刚还忍耐的哭腔,现在演变成清晰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透着深深的悔恨与绝望。
这声音听着太过揪心,有点吓到山姥切了,涣散的意识也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之前听到的那声以为是幻听的尖叫。
难道那竟是真的?她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别哭……”他吃力地说,想安慰她,然而这个重度社障也拎不清到底什么话才叫安慰,“像我这种仿刀……”
“我求你能不能别强调自己是仿刀了?你是仿刀,也是我的初始刀啊!我就你这一振初始刀,就一振!”流歌哭着打断他,语无伦次道,“对不起,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耍小性子,不该不听话,不该瞎逞能,不该被人一吓就失去基本的判断力!是我拖累了你,该去死的是我!我求求你不要有事,求求你坚持住,我带你回本丸,你不会有事的!我求你……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她不断道歉、哀求,甚至诅咒自己,真的惊到了山姥切,费尽力气唤了她几声,才终于制止住她,“主公……我没事……”
“你这哪叫没事!!!”流歌哭喊道。
“真的……没事……”山姥切坚持说。他缓慢摸向自己的衣兜,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来,然后张开手。
女孩的哭声一下子止住了。
她呆呆望着付丧神沾满血的手心里躺着的东西——一个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蓝色护符,上面绣着熟悉的……白鹤刀纹。
耳边响起山姥切艰难的解释,“鹤丸的御守,他偷偷……塞进我兜里的……”
他努力仰起头,向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所以……没事的。”
“那只爱吓人的鹤啊……”流歌喃喃,发出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声音。
“鹤丸也跟来了……被溯行军耽误一会……就快到了。你放心……”他会保护你,没事的。
山姥切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到底重伤不支,昏睡过去。流歌握住他的手,将他手心里那个正在起作用的御守重新合起来,攥紧。
“嗯,我会带你们回去的。”她抱紧怀中失去意识的付丧神,轻声说,“你放心。”
剩余的溯行军正在慢慢包围过来,流歌像是察觉不到他们,平静地检查手腕上的终端。
依然是失去信号状态,无法打开回本丸的时空通道。
她记得女人告诉过她,在这里政府的仪器是使用不了的。虽说只要带山姥切离开这附近应该就可以正常打开时空通道了,但她不确定他们能否坚持到本丸,无论是山姥切,还是自己。
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华服的女人。
为什么溯行军降落的三处位置,只有这里屏蔽掉了?女人说这个实验她必须亲临现场,为什么她必须亲临现场?
一个推测迅速在脑海中成型:这个屏蔽结界是以女人为中心构建起来的,而且只要她不在,结界就会失效,不然结界范围就不会只有大木户这一处。
那么……只要杀了她,他们就可以回去了。
女人突然感到被一股幽幽的寒意刺痛。那股寒意的来源毫不隐蔽自己,就来自远处跪坐在地、抱着自己重伤的付丧神的审神者少女。
少女的目光直直望过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恍惚有种被厉鬼盯住的错觉。
女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她已经见识过依然张开在少女脚下那个古怪的复合法阵的威力,此时犹豫着不想再招惹这个煞星。但一直以来的高傲心性却让她无法接受现在这个结果。
……那个疯丫头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凡是这种强大的术法,施术者都无法维持太长时间,她还那么年轻,想必也根本坚持不了几分钟。
那要不要再和她耗一会……
女人在心里打着算盘,殊不知这一次的犹豫会成为她一辈子最后悔,也是最后一件后悔的事。
“呐,最后帮我一个忙吧。”流歌垂着头,轻声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在对空气里一个透明人说话。
她的手指缓缓梳过山姥切金色的发丝,心里有点占便宜的窃喜:手感真不错。
“帮我杀掉这里,我所有的敌人。”
【如你所愿。】
毫无预兆的,少女身下的复合法阵突然再次扩张,白色光芒如隆冬骤降的冰雪般迅速蔓延、覆盖这整片溯行军的营地。虚空中传来铁索激荡的沉重声音,仿佛有一个极为可怖的存在,携带着天灾般的威压被释放出来。
空气在急剧降温,首先是温热的吐息在唇边化成白色的雾气,再接着,水蒸气凝结成细小的冰屑,悬浮在空中。
白色的冰霜攀爬上包围过来的溯行军的脚底,如急性蔓延的病菌般,以可怖的速度转眼爬满全身。它们在行走中就被冻住了脚步,火焰熄灭,黑铁般的身躯覆满冰晶,化作一尊尊苍白而诡异的雕像,保持着它们还存在生机时的姿态,静止在少女与付丧神的四面八方。
紧接飞在空中的溯行军短刀也未能幸免,仿佛在迎着看不见的暴风雪,逆行中迅速被天威吞没,结满冰雪摔落地面。
唯独女人没有被冰冻。她是被留下来的观众,恐惧放大的瞳孔里映出风雪中极美,而又极可怖的一幕——
浮在空中的冰屑正被一股力量吸附、聚拢过去,覆盖在空中一个看不见的人形身上,迅速勾勒出一道晶莹剔透的身影。那是一个窈窕的少女,冰雪编织的长发铺开在风中,熟悉的清纯面庞上显露出妩媚动人的笑容。
她抬起手,遥遥指向女人,仿佛天使向下界的凡人传达神启。
那是留在女人眼瞳中,最后的画面。
在被冰雪铸就的利刃从中劈开两半时,她脑海里最后的念头,是想明白了那空中少女模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之前就在审神者少女的复合法阵范围内存在的那个看不见的“死神”,它的真面目。
鹤丸赶过来时,远远望到的就是这诡谲如同梦境的一幕——
八月盛夏却被冰雪覆盖的土地上,一尊尊保持着诡异姿态的溯行军冰雕,正被不断穿地刺出的锋利冰刺击碎成齑粉;巨大的冰刃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坠落,将白衣的女人劈做两半,浓腥的血液泼洒出来;空中飘浮着冰雪铸就的“少女”,她身上牵连着好像束缚囚犯的长长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
连在下方那道他熟悉的,此时浑身是血的白色狩衣的单薄身影上。
“这可真吓死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倒吸口冷气,低声喃喃,“那到底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