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49、大火

　　严宝来这一行日出起行，日暮投宿，午间还要休整半个时辰，陆济这边就没那么舒坦了。由于之前收到“甘棠山庄有难”的匿名消息，陆济一面觉得未必是真，一面又禁不住忧心不已，恨不能生出翅膀，只好和几名随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经常连吃东西都在马上，跑废了三匹马后，终于在腊月初五的清晨赶至甘棠山脚下。
　　山庄内正缓缓升腾着袅袅炊烟，景象怡然，一名庄丁在清扫山路，见到牵马上山的几人，一脸惊喜：“少爷这么快就回来了？”说着上前牵马。
　　陆济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山庄，问院中洒扫的庄丁道：“老爷在吗？”
　　庄丁答：“回少爷，在的。”
　　“我二哥呢？”
　　“也在庄上呢。”
　　陆济再次长舒一气，父亲和兄长都在，甘棠山庄能出什么事？想到此，不禁又担心起海安澜来，如果山庄没事，那就意味着那匿名消息多半是为引开自己和三哥，要对付海安澜无疑了。不过既然已经回来了，索性就去见一见父亲。
　　陆济不及梳洗整顿，径直奔向陆杳的院子。陆杳正在用早饭，忽见小儿子胡子拉碴地大步走来，愕然片刻，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济便将自己收到匿名信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又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近日还是加强警戒为好。”
　　陆杳沉吟半晌，点头赞同，并叫陆济坐下一同用饭，陆济道：“孩儿放心不下，还是去找三兄他们了。”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陆杳神情不悦地叫住他，“你看看你，邋里邋遢像什么样子！你三哥自小便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至于保不下一个海安澜，你急得什么？好好歇两日，直接去永安城同他们会合就是了。”
　　陆济低头一笑：“父亲说的是。”遂在陆杳身边坐下吃饭。
　　饭后，陆济回到自己房间沐浴一番，倒床便一口气睡了五六个时辰，最后还是被陆潇硬拖起来，直接吃上了晚饭。而后又连忙写信给与陆涟之前商议好的联络点，言山庄一切如常，报个平安。
　　第二日，陆济闲来无事，刚好将自己替海安澜草拟的国书给陆杳过目，陆杳却只粗略看了两眼，按下草稿，坐在书案后抬眼盯着陆济，半天不语。
　　陆济被盯得后背发毛，不解道：“怎么，父亲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陆杳呵呵一笑，似斟酌了一下，道：“由你代笔，这是海安澜提出的？”
　　陆济一愣，道：“是我提出的，我看她……似乎一直心绪不大稳定，所以……”
　　“你措辞太过冷静，”陆杳摇头苦笑不已，“这等事，心绪不稳定有什么要紧？谁会指望她心绪稳定？有些事我们可以帮忙，有些事则不能代劳，草拟国书，这是他瀛洲臣子的本分，四郎，你有点越界了。”
　　陆济心中一凛，莫名有些羞愧之感，沉默片刻，低头道：“孩儿明白了，多谢父亲提醒。”
　　陆杳不着痕迹地一叹，闲话似地道：“前日你大嫂家的一位表亲托了媒人，上门说亲……”
　　“父亲，”陆济忙不迭地出声打断，“孩儿……孩儿常年东奔西走，成亲做什么！”
　　陆杳伸手虚点了点他，气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放心吧，被我推了。”
　　“谢父亲。”陆济挤出一脸灿烂笑容，长揖到底。
　　陆杳却无视他的讨好之态，叹息着起身，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只神情无奈地拍了拍儿子肩膀：“有些话，为父相信你心中明白，就不啰嗦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去歇息吧。”说着转身，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道：“每次相聚都是这么三两日，心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唉……”
　　陆济唯唯，一抬头不期然看见父亲鬓间灰白，喉间蓦地一阵酸涩，当即不敢再面对父亲，低头告退出来。
　　是夜，陆济在床上辗转难眠，无端地心中不安。
　　有道是父母在，不远行，然陆杳为了让儿子增长见识，一直都很鼓励他们四处闯荡，是以陆家四兄弟打小便自在惯了，想走便走，每一次离家都是满心欢喜地期待外面的世界，却从未想过陆杳已经一个人很多年了。
　　陆济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尽过为人子的孝道。
　　陆济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窗外寒风阵阵，本已惹人心烦，不知何处又隐约传来嘈杂之声，陆济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子，立即感觉到了不对，夜黑风高，吹来了不知何处的烟雾，夹着呛鼻的气味，陆济凝神倾听，终于听到了远处人们喊着什么，“走水了！”
　　陆济心下一个咯噔，忙奔出房间，四下望了望，登时一身冷汗，浓烟似乎是从青公书楼的方向传来的。“大意了！”陆济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跑出院外，来到人多之处，抓过一名庄丁，确定了失火的正是青公楼。
　　陆济一路狂奔至北苑，远远可见熊熊大火，烈焰张天，整个北苑已成一片火海。“怎么火势突然这么大？”陆济心胆俱寒，脱口问道，却无人回答，所有人都提着水桶慌忙往北苑赶，只是任何努力在如此火势面前都如杯水车薪，陆济腿一软，瘫坐在了人来人往的院外，看着通红的天幕，已全然无力思考。
　　尽管今夜有风，尽管塔楼为木质，顷刻间烧成这样，仍然不像单纯的意外。陆潇疯了似地扯过一名庄丁，喝道：“怎么回事？今夜是谁当值？”
　　那庄丁已痛哭流涕，哽咽道：“二少爷，今夜所有当值的兄弟……无一活口呜呜……”
　　甘棠山庄内收容了不少懂武之人，夜间值守堪比王府官家，今夜之事怕不是寻常势力。
　　青公楼转瞬坍塌，红色灰烬凌空狂舞，陆济视野渐渐朦胧，悲怆得泪如雨下。他从小读书习字的地方，收容陆家世代心血结晶的地方，就这样被残忍地付之一炬。
　　甘棠山庄果真有难，自己明明收到了预警，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它发生了。陆济不禁一阵颤栗，心中只余无尽的恐惧与自责。
　　“庄主……”陆济被一阵慌乱的叫喊声拉回神思，转头发现父亲陆杳披头散发地摔在不远处，身后的老仆人一边流泪一边搀扶，陆杳艰难爬起，却不顾一切只朝火海方向跑去，陆济忙起身去追，与老仆人合力才拦住疯了似地陆杳，陆杳面如死灰，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陆潇早已加入提水救火的众人当中，一时没注意到这边，陆济擦掉眼泪，咬紧不住颤抖的嘴唇，扶起父亲，带他躲开人来人往的地方，靠在一棵老树上休息。
　　陆杳眼中已不复平日的清明，一片浑浊，紧紧攥着陆济的手却不自知，口中喃喃道：“好狠……”
　　“什么？”陆济没有听清，待要凑近一些，陆杳又突然甩掉他的手，跪在地上，高声哭道：“我是陆家的罪人，我是陆家的罪人啊……”
　　“父亲，”陆济噗通一下跪倒在陆杳面前，“父亲你冷静一下，孩儿发誓一定重建书楼，不管花多长时间，多大代价，绝不让陆家几代人的努力绝迹于世。”
　　陆杳浑浊的老眼迷蒙片刻，最终定格在陆济脸上，呆滞半晌，手掌抚上陆济的头，忽地微微一笑：“好孩子……”
　　陆济隐隐觉得父亲神情有点怪异，担心他受打击太大，当即举手立誓，语气坚定地道：“请父亲相信我。”
　　陆杳含笑点头，道：“相信，为父一直都相信。”说着推了推陆济手臂，“去帮忙吧，别让火势蔓延到其他院子。”
　　陆济回头看了看忙碌的众人，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力气，遂站起身，对旁边老仆道：“羊伯，照顾好庄主。”
　　陆济刚转身，还没跑出多远，便听那老仆猛地大叫，陆济回头，见陆杳奋力将头撞向树干，一副死志决然的样子。
　　“爹！”陆济大惊，忙转身跑了回来，陆杳倒在陆济怀中，脸上鲜血淋漓，不成人样。陆济哽咽不止，连唤了好几声“爹”都发不出声音，憋了半天，才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高声喊道：“林大夫在不在？林大夫在不在？”
　　那老仆闻言早已飞奔而去，救火众人看到这边皆大声惊呼，乱成一团，陆潇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双手哆嗦伸出，却不敢碰陆杳，也跟着向人群中喊道：“去找大夫啊，把所有能找的大夫都找来，快去！”
　　数名庄丁扔下水桶跑了开，陆杳却似乎不行了，缓缓抬起一只手，兄弟俩忙握了上去，陆杳道：“虽然我……经常唠叨啰嗦你们，但……其实一直都很放心，爹一直……相信你们几个的，一直……”陆杳话未说完，手上的力气就已消失殆尽，无力地垂了下去，再无半点气息。
　　陆济、陆潇两兄弟抱着陆杳失声痛哭，不少庄丁都跟着啜泣，只是这哭声没传出多远，便被淹没在肆意逞凶的火龙之中，一向如世外桃源的甘棠山庄，这一夜里宛如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