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26、绝望

　　海倾倾一大早醒来，迅速收拾妥当，晏伯空在门外敲门，言陈文甫派来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驿馆门口，二人便在驿馆还静悄悄一片之时急匆匆出了门。

　　伍鑫恭敬地向海倾倾点了一下头，便径自坐上赶车位置，海倾倾已顾不得他知不知情，直接道：“伍大哥，我想去见一下之前那位瀛洲外廷司掌簿岑大人。”
　　伍鑫眉头微皱：“有关安澜公主的事，殿下已经严令吴大人加紧查办，眼下我们要去和殿下人马会合。”

　　海倾倾莫名有点不安心，抿着嘴踟蹰在原地，不肯上车，晏伯空见状对伍鑫道：“不如你告诉我们岑大人的住处，我们就去见一面道个别，随后一定尽快赶上。我自己驾车就好，你先过去帮我们向你家殿下打声招呼。”

　　伍鑫犹豫片刻，点头应下了，跳下马车道：“我家殿下要先去一趟甘棠山庄，你们若来得迟了，记得打探一下路线，别走岔了。”

　　伍鑫走后，二人对视一眼，均有些意外，海倾倾道：“他倒是提过要去访一位友人，没想到竟是甘棠山庄。”
　　晏伯空跳上赶车位置，苦笑道：“可别是兴师问罪去了。”若窦权真和甘棠山庄有什么地方犯了陈文甫忌讳，晏伯空结交窦权，搞不好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海倾倾倒比较乐观，觉得陈文甫说去访友的时候不似作伪，道：“去看看也好，海氏和陆氏上数几代，可是拜把子的交情。”

　　由桑洲城出镇海郡，再一路往淮南去，沿途青山脉脉，襟江带湖，山川交错环抱间辟出不少幽清避世之所，甘棠山庄便坐落其中。

　　甘棠山庄拥百亩良田，茶庄数座，穿过一众田客佃户的屋舍，便是方圆千里最高的一座青峰，陆氏府邸隐映在云遮雾绕的山林中，山下人无缘得见全貌，只能风过时瞥见些许白墙黑瓦，偶尔传来的泠泠水声仿佛来自云深不知处。

　　陈文甫一行出发之时，陆济已马不停蹄地赶了几日的路，这日夜间，陆济披星戴月地牵马走在山间石阶上，马蹄声哒哒，惊醒了半山腰陆家大门前正在打瞌睡的看门童子，童子揉了揉惺忪睡眼，喜道：“哎哟，是小少爷，”说着兴高采烈地向大门里面喊道：“小少爷回来了！”

　　陆济将缰绳交给童子，声音略带疲惫：“三哥可在？”
　　“在的，几位少爷今个都回来了，说是……”童子说话间偷偷瞄着陆济清冷的脸色，愣是没敢说完下文。

　　陆济压着一腔烦躁的怒火，也不问时辰，径直穿廊过院，闯进陆涟房中，将熟睡的陆涟从床上拎了下来：“你还真抓了人回来？是谁？赶紧把人放了！”

　　陆涟睡梦中被人吵醒，却完全没脾气发作，打着哈欠道：“不这样你也不回来啊。”
　　陆济沉声质问道：“就为了引我回来？”

　　陆济目光如电地盯着陆涟，虽没什么动作，陆涟还是看出了这个小弟心中恨不能剐了自己的愤怒，只是陆涟似乎笃定他下不去手，有恃无恐地徐徐道：“你放任流言不管，多影响甘棠山庄的名声啊，算了不提这个，人在竹林小院中。”

　　陆济狠狠瞪了他一眼，不问为什么非引自己回来，也不问关的是谁，无论如何都得先把人放了再说，二话不说就转身出了房间。
　　竹林小院是处偏僻所在，与一众平日住人的屋舍隔着一条小河，小河上一座石桥爬满了苔藓，常年少人踏足，因为竹林小院中正是早些年陆氏兄弟被罚抄书的清心堂。

　　陆济大步流星地穿过石桥，疾步走向清心堂，拨开门栓，刚想推门而入，却突然省悟过来，轻轻叩了下门：“在下甘棠山庄陆济，请问方便进去么？”
　　没人回应，里面寂静一片，陆济静立片刻，抬手推开了门，就着透窗而入的月色，看见小榻上一名女子面里而卧，不知是睡着还是晕着，双手被缚在身后。

　　陆济略感无奈地走进房中，燃起桌上烛火，而后走至榻边坐下，轻轻解开女子手上的绳索，刚想试试叫醒她，却见那女子陡然一个翻身，啪地扇了他一个响彻静夜的耳光，动作利落，身手矫健，故作狠厉的眼神犹如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小兽。

　　陆济只觉眼前一花，一张俊脸上登时泛起一个巴掌大的红印，整个人懵了一瞬，哑巴吃黄连地想了想，决定不同她计较了，毕竟她算是被自己连累至此，不过这一巴掌下来，陆济也实在客套不出什么话了，只低声道：“起来，我送你离开。”

　　那女子神色似有些意外，进而又有些犹疑，正是海安澜无疑。她这暴起的一巴掌全然出自本能，打完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发现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可以讲一讲道理的。她总不能稀里糊涂地进了甘棠山庄，然后再被人稀里糊涂地送出去吧？正琢磨着从何说起之际，突然门口一阵响动，二人一齐转头，见门已被人从外面关上，听声音，似乎还上了锁！

　　陆济大步走去门前，使劲推了推，确定外面上了大锁，气得捶门怒道：“陆涟你干什么？”
　　陆涟在外面大笑道：“让你们两个好好诉诉离情啊。”

　　“别闹了，”陆济当即去凿窗子，竟然也没弄开，“你把人家姑娘放出去，这么闹会毁人名节的。”
　　“人家追了你几千里，还在乎被你毁名节？”
　　“我根本不认识她，”陆济气急败坏地大吼道，“陆莲花我警告你，快点放我出去！”

　　海安澜这些时日见识了太多狗血，早已磨出了一副处变不惊的麻木，又见陆济着急出去，她反而不急了，反正有别人在想办法，百无聊赖地瞥了眼正在拍门的陆济背影，重重一叹，坐回了榻上。

　　门外陆涟大概被那声“陆莲花”刺激了，恼羞成怒地收起了嬉皮笑脸之态，哼了一声：“你今晚别想出来了！我去看看那小娃娃醒了没。”

　　“你说什么？”海安澜一下子跳下榻，跑到窗前大声喊道，“我弟弟难道还没醒？怎么回事？他怎么了？喂！”海安澜死命拍着窗格，却见陆涟理也不理地走远了，当即攀着窗子大哭起来。

　　陆济一阵尴尬，又兼心怀愧疚，出声道：“姑娘不用担心，我陆家人还不至于迫害一个孩子。”
　　“你闭嘴！”海安澜气着喊道，转身在屋里寻了一番，搬起一个矮凳向窗子砸去，窗格纹丝未动，海安澜反而被震得倒退好几步。

　　陆济很想提醒她，这清心堂为了防潮，建筑用的皆不是一般木料，寻常人等是绝对砸不开的，不过一看海安澜疯了一般的神情，顿时觉得此时同她讲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海安澜气急败坏地将矮凳摔向一边，心慌意乱地在屋中踱了两圈，抬头见陆济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似乎也不急着想办法出去了，顿时气更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什么狗屁甘棠山庄，我弟弟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陆家满门偿命！”

　　一想到是自己主动提出带弟弟出门，结果却没能保护好他，海安澜急得几要神志不清，再加上从小被人众星捧月养在瀛洲王宫中，此时一言既出，气焰盛气凌人不说，那眼神疯狂之中莫名透着股理所当然，给人感觉她真会说到做到似的。

　　饶是陆济心中有些愧疚，这话听起来也太刺耳了，甘棠山庄向来侠义之名在外，他陆济又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奚落？陆济心里噌地堵上了一口气，冷然道：“姑娘犯不着这么大口气，若不是其中有误会，没人对你弟弟感兴趣。”

　　海安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地板上，怔怔靠着桌角无声流泪。没能保护好海氏嫡系的血脉，甘棠山庄又完全指望不上，哪怕是亲眼看着八宝号沉入海底之时，海安澜心中的走投无路之感都没有这一刻来得深重，铺天盖地当头罩下，压得她连放声悲哭的力气都没有。

　　陆济默然理了一下心绪，心底不得不承认终究还是陆家理亏，强行缓了缓神色，想要去扶海安澜起来，伸手之际却被她的神情吓住了。陆济不禁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隐约觉得她已经不是生气这么简单了，那眼中的惊慌无措、绝望凄惶，跟着眼泪一起不断滑落，似乎永无休止。

　　陆济心下怪异，又夹着一丝不忍，半蹲在她身前，郑重道：“姑娘，在下跟你保证，陆家不会有人伤害你弟弟的，你……”

　　海安澜一片死水似的眼睛略微闪动了一下，哑着声音，几不可闻地道：“甘棠山庄，浪得虚名……”
　　陆济：“……”就算甘棠山庄浪得虚名，这事竟值得她如此伤心绝望么？陆济一时有点按捺不住，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什么心思，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女子来。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很经得起端详的脸，不见半点粉黛脂香的痕迹，十分天然的背后是十二分的精致，哪怕是此刻眼中尽是万念俱灰的阴影，却也让人见之忘俗。这会儿又眼泪汪汪的，没了适才口出狂言的嚣张气势，看得陆济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什么时候欺负过她了。

　　海安澜痴痴的未曾察觉，陆济明目张胆地研究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心虚地挪开了眼。
　　半晌，陆济见海安澜还是一动不动，无奈出声道：“姑娘，夜寒露重，我扶你去小榻上可好？”
　　海安澜毫无反应，陆济轻轻碰了一下她手臂，海安澜却眼一闭，倒了下去，已然是哭昏了头，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