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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一世荣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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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一世荣辱
三日以后,二月十二。
长定关南平山北路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赶车两人俱是三十余岁,左边一人面目英武粗犷,右边一人相对文秀些,却也是身形高大。两人俱是六品昭武校尉的服色。而后面二十余名随从俱是策马紧随。
这一行人正是领了圣旨从开封城一路直奔长定关的包拯一行人。
此时赶车的王朝手上一勒马车,转身向车内道:“包大人,公孙先生,前方再有五六里,就是长定城了。”
马车停稳,车曼从内掀开,一个四旬年岁的白面长须书生探出头来,“就只五六里了?”
马汉坐在王朝身侧,闻言开口道:“公孙先生,咱们这次一路连夜赶路,自然比寻常时候快了许多。”
被马汉称作公孙先生的自然是开封府的主薄公孙策。但见他微微点头,回首向车内问道:“大人,可要便装入城?”
“不必。王朝,令后队亮出官仪,亮明身份,直接入城。”车中传来的声音沉厚。
“大人,若卢将军当真有反心,我等直接亮明身份入城,陷于城中,恐遭其胁迫。”公孙策不无忧虑道。
“无妨。本府到想看看,这卢将军会如何接待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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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门的城门官老刘头十分为难的看着面前身材高大、面目黝黑的钦差大人,“这位大人,非是小老儿不敬大人,确实是现在这时候,城内如今管事的大人们都实在抽不开身,小老儿也不知该去哪里通报啊!”
王朝愠怒斥道:“大胆,我们大人乃是朝廷二品命官,奉了圣旨巡查长定关,你们卢将军便是军务繁忙抽不开身,敢不将包大人放在眼里,难道还要不将当今圣上放在眼里?!”
“唉呦!”老刘头哭丧着脸,“大人呐,自从一个月前西夏军袭城,我们卢将军这都忙得整整一个月未在南城现身了。”
“你方才说什么?西夏军袭城?一个月前?”一旁马汉闻言不由瞪大双眼。
“是啊,大人难道不是为此事而来?一个月前,西夏重兵突袭咱们这长定城。”老刘头讶异道。
王朝马汉面面相觑,听老刘头解释道:“以前卢将军来南城虽然不多,但是秦将军张将军云校尉几个将军倒是常来。而自从一个月之前我们和西夏开战,就只剩云校尉偶尔能来南城一趟,但都是匆匆而过,连他最爱去的老冯面摊都没空去啦!知县章大人也被云校尉支使的脚不沾地,如今似是在北城指挥军资调度,县里的主薄彭师爷今天一早就带了县衙里所有差役都匆匆忙忙往南出城办事去了。”
“你是说,现在长定军正在与西夏军交战?”包拯忽然沉声问道。
“嘿呦,小老儿说了这许多,大人可算是听懂了!”老刘头抹了一把汗。
包拯却厉声质问道:“长定关既有战事,为何朝廷没有收到快马抵报?!”
老刘头被他这一斥不由一哆嗦,几乎哭丧着脸,“这位大人,这种事情,小老儿一个看城门的,如何知晓?但是若说快马抵报,这小老儿倒是真见过。西夏军袭城那夜,抵报快马就已经从这南门出城了。而且这个月已经接连送过……六、不,七次了!有两次还是云校尉亲自送军报战马出的城。”
此言一出,开封府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之色。
那老刘头似乎也看出这钦差对于长定城的战事全不知情,一跺脚,抬手指向北面,“大人您自己听听,那北城现在不是正和西夏军打着呢嘛?”
众人凝神细听,果然能在略显吵闹的城门口听见北面隐隐传来的混沌嘈杂的异响。
公孙策此时却若有所思的看着离城门口不远的市集,虽然不算熙攘,但是人来人往丝毫不少,而且买卖一如往常,百姓全不似有重兵攻城之时该有的惶惑逃亡的模样。到似如平时过日子一般,买菜的买菜,卖货的卖货,甚至还有牵着稚子从学堂里刚出来的。
“敢问,若是当真有战事,这长定百姓如何还不逃难而去?竟然这般若无其事?”
老刘头却道,“这北面还没传令要小的们撤出长定城,那逃难个什么?真要是城破,云校尉和章大人他们定然会提前护送南城百姓离城。”
开封府众人闻言更加惊讶异常。而这时一旁的老刘头却似眼尖的看到了谁,忽然高声大呼,“章大人!章大人!这边有几位说是朝廷来的钦差!章大人!这边!”
开封府一众同时侧头看去,但见一个身形圆胖异常的中年男子闻言一路满头大汗呼哧带喘的往这边跑。待得近了,众人仔细一看,但见他一身七品文官服色已经脏的不像样子,还刮破了好几处,官帽根本就未带。
“下官长定知县章逄,拜见钦差大人。”说着章逄一揖倒地,待得起身似是累得摇摇晃晃站不稳。
包拯伸手扶了他一把,见他形容狼狈,不由问道:“章大人如何此等模样?”
章逄忙道:“还请大人宽恕则个,北城现在打得正紧,云校尉要调滚油,奈何油尚未足,这不差下官来南城急调。”
“北城如今当真在与西夏军交锋?!”连包拯都不由提高了声音。
“哎呀钦差大人,这啥都能做假,打仗的事儿还能做假?下官到当真希望城下那群西夏兵是假的哎!”章逄哭丧着脸。
“那如今卢将军是在北城阵前?”包拯询问。
章逄一愣,“卢将军?钦差大人您是找卢将军?”
“自然!”包拯沉声道,“本府奉命巡查长定关,自然要先见主帅卢承肃卢大人。”
章逄看了看四周,略有为难,一抓脑袋,同包拯低声道:“钦差大人此来,是为了当今圣上御案上出现的一张写着‘卢承肃反’的字条,可对?”
包拯闻言登时神色一肃,瞪视章逄,“章大人何出此言?”
章逄却是十分憨厚的一笑,压低声音道:“不瞒钦差大人,那张字条,却是下官重金委托了江湖上的朋友送去陛下的御案之上的。”
“什么?!”包拯和近前的公孙策闻言,同时大惊。
包拯凝声道:“章大人如此做用意何在?”
“此地并非说话之处……”章逄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上前一步塞入包拯手中,“钦差大人见了卢大人,自然也就明了了。您直接沿着这条大街去北城。一进北城左手边第一家就是卢将军府。您进去以后直奔最后一进院落的西偏厢,外面有重甲军士戍守。您把此令牌交给他们,他们就会放您进去,卢将军就在那。”章逄说着又行了一礼,“非是下官无礼,实在是北城那边战事吃紧,这军情如火,下官要是半刻之内备不齐油料,云校尉只怕真的会把下官剁成人肉包子了……一应事务,待西夏军退去,下官定然同钦差大人阐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开封府一众人面面相觑之下,章逄道了个罪,脚下不停,就如方才来时一般,呼哧带喘却是速度极快的跑走了,王朝马汉想拉都拉不住。
“大人……这……”公孙策此时也有点被这情形绕得糊涂了,顿了半晌才道:“以学生看,这章大人……虽然礼数有欠,倒确实……所言不似有假。”
包拯看着手中那铁令牌,但见上面长定二字之上磨损累累,显然久经风霜。他若有所思,当即吩咐道:“王朝。”
“卑职在!”
“开道北城卢将军府,本府倒是要去会会卢将军!”
将军府后堂偏厢。
素帷白幔之下,二十一具棺木,二十一座灵位。
正中头一座,上书“大宋怀化大将军卢公讳承肃之位”。
长定关中,七品以上武官总共二十一人,尽数在此。
二十一具棺木里,有二十具都是空棺。
戍边廿载,边塞埋骨,一世荣辱亦不过是离离三途。
唯有卢承肃被部下拼死救出,一口气悬而不吐,不过是为了要将虎符亲手交给能够托付继任将领。
灵前披麻戴孝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形容颜色憔悴,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哀伤,眼中因为长久哭泣而血丝弥漫,但此时颊上泪痕却早已拭干。
此时她端坐于椅中,在包拯沉沉注视下,不疾不徐地道:“不错,妾身知晓接连七封紧急战报皆尽石沉大海以后,心知必是朝中有人阻拦。当时长定关守军不足七千,能解长定关破城之危的,唯有尚方宝剑或陛下手中的虎符。如今朝中必然有人从中作梗耽搁长定关战报。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将尚方宝剑调来长定关的有效之法,便是让陛下以为长定关有武将谋逆。妾身嫁与先夫之前,亦出身江湖名门,是以当即委托了江湖旧友,将那张写有‘卢承肃反’的纸笺承于御案之上。”
卢夫人说完,呷了一口茶,默默的看着卢承肃的灵位。
开封府众人面面相觑。
“卢夫人可知,谋逆大罪,万一坐实,卢家一家老小必然全家问斩,而卢将军一世战功更是全数被泼污。”公孙策亦是眉头皱紧。
卢夫人却十分漠然的点了点头,“妾身自然十分清楚。”
公孙策继而道:“那卢夫人又可知,若那张纸笺纯属‘子虚乌有’,那便是欺君之罪,同样是死罪,甚至连累全族也未可知。”
卢夫人这回竟是微微一笑,“妾身也是清楚的。”
“卢夫人……竟狠得下此心?”包拯忽然沉声问道。
卢夫人看了包拯一眼,叹了口气,轻声道:“包大人,您看这灵堂之上,从先夫而降,共二十一位将军。长定关是他们半世戎马、一生心血所在。先夫阵亡之时……”言道此处她顿了一顿,眼眶瞬时红了,声音沙哑哽咽,“先夫城外遭袭,身中三十一箭,四把长刀穿身而过,却因心中牵挂长定关安危,始终不肯咽气。直到将兵符亲手托付给云校尉,这才撒手而去……这二十一位将军,他们能为长定关与大宋北疆的安泰而不惜性命,我卢氏一族又何惜此身?我卢氏全族上下,不过七十余口。而一旦长定关城破,黄河以南的将会流离失所、战乱殒命的百姓又何止千万?妾身虽是一介妇人,但这点道理,还是明了的。”
包拯与公孙策闻言,纵然心中疑虑无数,亦是不由动容。
正当此时,却听得北面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房屋都在巨响之中簌簌发抖,而桌上茶杯被震得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夫人!”震动方过,一名侍卫疾步而入,对着众人行了个军礼,随即道:“夫人,云校尉军令,北线启用黑龙地火,令所有北城非与战将士与眷属立即撤去南城,不得有误。”
卢夫人显然早已习惯此等险要战事,十分沉着淡定的站起了身,甚至还仔细拂了拂裙角,向着开封府众人行了一礼,“包大人,如今军情如火,云校尉军令,自是不能相违。不若我等且先去南城再作计较?无论您是要审讯还是羁押,妾身具无不从。”
包拯还礼却道:“夫人言重了!本府如今不过是询问请教夫人当日事情经过,并无审讯之意,还望夫人明了。”
谁知那卢夫人闻言,却殊无喜色,只神色复杂的看着开封府一行人,良久一声轻叹,“既如此,包大人可要随卢府众人前往南城?”
包拯却正了颜色,“还请夫人先行。本府既为钦差前来巡查长定关军务,如今战事胶着,本府自然是要前往一观战事。”
卢夫人双目盈盈,微微思索片刻,神情却是松了下来,“既如此,包大人请便。只是刀剑无眼,包大人还请千万当心。”
目送卢夫人在士卒的护送下前往南城,包拯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堂中灵位,忽而道:“公孙先生以为如何?”
此言问得突然,然而公孙策却是明白,沉思片刻方出言:“此事实在峰回路转……不成想卢将军竟是已然捐躯,而如今西夏军兵临城下,战事胶着亦是不虚。只怕,卢夫人所言的以密告卢将军谋逆以求钦差携带尚方宝剑前来边关,继而调兵雁门关一事……虽然听来匪夷所思,然则细细想来,确实是一条急智奇谋。”
包拯缓缓点头,沉声道,“确实是急智奇谋,却也是欺君大罪啊……”
他说着不由与公孙策互视片刻,继续道:“本府入城不足一个时辰,便先后有知县章逄和卢夫人二人向本府坦诚此计乃是自己所设,只怕……”
公孙策叹息一声,“学生觉得,只怕二人皆不是设此计之人,而是想要保住真正设下此计之人,只是不知此人是谁。”
包拯抬头,但见灵堂之上,棺木沉沉,百余只白烛祭蜡摇曳闪烁。
英魂长逝,金戈未绝。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且随本府一往北城楼观战。”包拯声音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