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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江月(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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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婢女一个捧着铜盆,一个捧着茶,入内来,捧茶的婢女将两盏热茶从漆盘里取出,分别放在桌上,风情万种地抬眼看一眼陆观。
陆观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凝重,显得心里有事。
婢女微微一笑,不怎么介意,起身娇滴滴地向内室走去。
捧铜盆的婢女跟过去了。
陆观这才抬起眼,目光随两名婢女的身影追过去。内室与外间以纱帘隔开,成万上亿只蝴蝶随着纱帘被捞起,翻飞扑朔。
“今儿侯爷这么晚,不知道用过晚膳了没有?”
从陆观坐的地方,恰能看见宋虔之已脱了上衣站在那儿,不能看见他整个身体,婢女走过去把铜盆放在木架上。
陆观微不可见地往后稍挪了半寸,这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动作。
宋虔之浑身只一条近乎透明的衬裤,腰窄臀翘地站在那儿,与常年习武的陆观不同,他皮肤白腻光滑。婢女手里一条雪白棉巾子为他擦身,他便随意站在那儿,棉巾顺着脖颈往下,他抬起头,这时,侧过了脸来。
陆观连忙移开视线。
“老太太今日精神可好些了?”宋虔之嘴角挂笑,那个陆观,一脸吓鬼的冷漠,到了这里,不也暗地里东看西看。宋虔之轻轻闭眼,听见婢女回话。
“好多了。”
另一个女声哼了一声,拧起另一条帕子为宋虔之擦脸,不高兴地说:“借着老太太生病,那起子小人天天到侯府来,以为侯爷这就会把他们接进来么?少爷您再不管管,人家都要骑到您头上来了。”
宋虔之不以为然地伸手在铜盆里洗洗手,抬手,婢女便为他擦净。
“我管什么,轮不到我来管,瞻星,你嘴这么碎,我打发你去母亲身边伺候好不好?”
瞻星红着脸扭过身去,在水里来回荡两下帕子,拧干搭在盆边。
“少爷尽是捉弄我,打发就打发了,到时候我看谁会后悔。”
宋虔之笑了起来,低头凑近瞻星,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笑道:“桂花?前几日给你买的香粉怎么不用上?”
“她怎么好用,二姑娘千求万求地让大少爷给她买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逢人就说大少爷在天香居给她买了京城最时兴的香粉。要让她闻出来少爷身边的婢女也在用,是要气死她吗?”
“什么大少爷!”瞻星脸色一变,往外间一瞥,收了声。
宋虔之不以为意地笑笑,匆匆拿衣服穿上,出外从一口上锁的大木箱中取出两本叠在一起足有一尺厚的案卷,放到桌上,吩咐婢女去让厨房准备点心汤羹。
宋虔之多点了一盏灯过来。
屋里只听见陆观翻动案卷的声音,宋虔之都已经仔细看过,就在旁边陪坐着,这时才得了空把皇帝急诏回来任命的秘书监大人打量仔细。
先前宋虔之对陆观只有一个印象,高大英俊。在大楚男子里,宋虔之的个子已经不算矮,陆观比他还高出一个头,肤色有些深,浑身上下,两手两腿都充满了壮汉一般的力量感。最让宋虔之诧异的是,这位陆大人的脸上,有一块新结痂的血疤,在侧脸上,深红颜色,像是生生剜下了一块皮肉。
掌管秘书省四年,宋虔之拷问过的犯人自己都记不大清。
这块血疤,落在宋虔之的眼里,再熟悉不过。大楚有两类犯人,会在脸上刺字,一是参与党争,罪不至死发配出去的;二是与妇人通奸。后者无论男女,皆要在侧脸刺一个“姦”字。
如果宋虔之记得不错,大楚刑名一科已有三十多年没有处置过党争涉事的官员。眼前这人显然没有三十岁,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
短短时间,陆观已翻完一卷,他皱起了眉,朝宋虔之问:“这是另一个案子?”
宋虔之揣着手,眉毛扬了扬。
“看就是。”
第二卷写的是另一个名字:林疏桐。身份是歌舞姬,被发现毒杀在自己的房间,刑部调查后抓了与她住同一间房的另一名舞姬。
“刑部的汪克汪大人认为,这是因为林疏桐被选定在元宵节时入宫为陛下献舞,与她同房的另一名舞姬姿容也很出众,却沦为伴舞,于是心生嫉妒,在林疏桐每日要喝的养生茶中投了毒。”
陆观显然并不认同:“她们住在同一间房,又是同行,一旦林疏桐出事,她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他手指快速翻过案卷,近乎一目十行,视线在每一页仅仅停留一瞬,“还抓了一个人?”
“是,刑部找到常与林疏桐来往的男子询问,其中这个李通,在林疏桐被害当日急着出城,还带着细软和五百两银子,像是要出远门。也被扣下了。经查,林疏桐不在的时候,李通与这名舞姬也有来往。于是刑部以情杀结了案,认定是舞姬与李通合谋毒害了林疏桐。”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既然刑部已经结案,我们还要查什么?”陆观这才看向宋虔之。
宋虔之笑道:“这两桩案子都已结案,楼江月那案子,抓了翰林学士汪藻国,这个案子抓了个舞姬和李通。大人进宫不曾见过皇上?”
陆观眼神定了定。
“见过了。”
“想必皇上的圣意已向大人传达得很清楚了?”
陆观似乎在犹豫,缓了缓才道:“皇上没有细说,只是让我查清楚楼江月被害的真相。”话说到这儿,陆观顿了顿。
宋虔之:“大人要是有顾虑,不必对我详说。”
陆观细细端详了宋虔之片刻,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引得宋虔之也在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握惯了刀剑的手,手指比寻常人修长有力,虎口看上去皮肤粗糙。
“楼江月是民间词人,声名远播,常常出没于花街柳巷,不曾娶妻,一年有一多半的日子都睡在妓院。但他才高八斗,深得文人推崇,这点小癖好从不为人所耻。如今京城里不少官员都蓄养官妓……”陆观没有再提皇上说了什么。
“楼江月是一介布衣,没有那个地位也没有那个财力养妓。”宋虔之道。
“他身无一官半职,写出的词却千金难求。”
宋虔之摆了摆手。
陆观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俱皆对着灯发了会呆。
陆观发现宋虔之意味深长地在看他,问:“看什么?”
“恕我冒昧,陆观兄,你多大年纪?”
陆观有些不耐烦,像是不想说。
“虚岁二十五。”
宋虔之心想,京城从未听过这么一号人,蒋梦的意思,此人曾在衢州与皇帝有旧,又不是李晔元调回来的,那自然是皇帝亲自下诏将他任命为秘书省长官。
在大楚,百姓看来,秘书省是个管古籍的官方机构,宫里人却知道,什么人都能惹,秘书省的人惹不得。尤其当今皇帝登基以后,秘书省杀过的官员数以百计。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秘书省管着的书库里自有一套说法。
这个书库,从前只有皇帝和宋虔之能进,往后,多了一个陆观。
“你是从衢州过来?”宋虔之又问。
陆观嗯了声,重新翻开卷宗。
“衢州快马加鞭到京城要两天两夜,你既比我年长几岁,我便称你一声陆兄,不知道陆兄如何得知京城中事。”顿了顿,宋虔之笑道,“也是皇上今日傍晚才告诉你的?”
陆观丢开案卷,一条腿搭上身旁的凳子,双臂环胸,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宋虔之的笑脸。
“我有我的办法。”陆观粗声粗气地说,“要是小侯爷不服我来做这个长官,大可去皇上面前说,不必阴阳怪气。”
宋虔之被噎住了。
“这怎么叫不服……”
“我的来历、行事,自有我的考虑,往后你我共事,有些话现在就应当说清楚。”
宋虔之赔着笑:“说,陆兄请说。”
“你看到了,我脸上这块疤,我是个罪臣,原定于秋后在衢州问斩。蒙我那学弟不弃,将我从衢州府衙大牢放出来,任命为秘书监。你不必防着我,也不必窥探于我。这两桩案子你可以不插手,我来查。秘书省长官由皇上亲自任命,但我现在还没有拿到官印,在这两桩案查清之前,我也拿不到官印。”陆观眉宇间现出一丝戾气,笼罩在他身上的,是宋虔之不熟悉的常年苦闷。
说是郁郁不得志,陆观仿佛又并不是很在乎官位。甚至,他说起自己即将于秋后被问斩,也是一副在说别人的故事般无关紧要。
宋虔之从宫里出来就觉得有些发热,脑子不大好使。
这时他突然想到,那就是说,这两件案子,是陆观的翻身仗救命符。查不出皇帝想要的结果,陆观就得死。
“至于京城的消息,我有我的渠道,小侯爷,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说着陆观站起了身。
宋虔之反应过来之前,也跟着起身。
“陆兄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陆观瞥了一眼桌上的案卷,眼神中有一丝厌烦地瞥宋虔之,说:“我对你的官位没有威胁,对秘书监的位置也没有兴趣。”
宋虔之哭笑不得,忙道:“是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随口问问,你接着看。”
陆观一摆手,在门口找了个值夜的家仆带他出去。
“陆兄,陆兄。”宋虔之追了两步,听见陆观说:“我已看完了,明日辰时,在秘书省会合,我要见一见那个汪藻国。”
雪风迅速淹没陆观的身影,卷起的雪粉在空中打着旋飞散。
宋虔之头顶上遮着下人打的伞,他收起一脸的笑,漠然注视陆观离去的背影。
转回去下人准备的宵夜来了,陆观已走,宋虔之便叫两个贴身的丫鬟一起坐下吃些东西,宫里带出来的食盒,他只捡了两个黄金卷就鸡丝粥吃饱,又喝下一大碗姜汤,便已经过了子时。
这一晚宋虔之睡得很不踏实,梦里都是他新上司脸上深红得像要滴血的新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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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大人,用饭了。”昏暗的房间,门上贴近地面的下方有个木格,此时木格抽开,饭菜一盘一盘地递了进来。
窗户一阵响动,本来关着的木板也被打开,微光照了进来。
汪藻国背脊笔直地坐着,不到一刻的功夫,木格又打开。
“大人,您的案子还在查,天天这么粒米不进的,小的们很难办啊。”看守没听见人声,叹了口气,从木格中将没动过的饭菜取出。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
“开门。”
汪藻国死寂一般的眼眸一亮。
久不见光的眼睛在倏然投下的日光里闭了闭,有人来拽他起身,汪藻国手脚俱上了枷,等待那阵眩晕过去,汪藻国才睁开眼,方才他眼里的亮光,突然灭了。
“汪大人,我们见未见过?”宋虔之今日围了一圈狼毛,脸色苍白里带着一点病态的微红。一早宋虔之醒来就觉嗓子眼里起火,鼻子也塞住了,都拜那个罪官所赐。这笔账他在心里好好的记着。
汪藻国不说话。
宋虔之就在外面等看守给汪藻国上好手脚枷锁,在他两脚之间坠上一个足有十斤重的铁球,两名看守将汪藻国挪过门槛,其中一人去将铁球抱过门槛,两人就分别站开,不再给汪藻国帮忙。
这是秘书省的私牢,昨日汪藻国被刑部押过来,就已万念俱灰,想不到还有提审,他心里稍又燃起一丝希望,现在见到这位天生笑颜的秘书省少监,那点希望霎时被浇灭。
“听说汪大人已经两顿没吃,怎么有力气走路,你们俩,搀着点。”宋虔之手抄在黑亮的狐皮中,陪着汪藻国往东侧走,边走边低声喃语:“秘书省的梅花又开了,汪大人您仔细闻闻,香不香。”
汪藻国沉痛地闭了闭眼,张开,也不去看右侧近在咫尺的梅花。
“宋大人官位在我之上,何必句句话奚落于我呢。”
“诶,皇上钦命我来陪审此案,说明皇上信任汪大人。”
汪藻国迟钝地扭过头去,眼眶一红。
“皇上让重审的?”
宋虔之笑着示意汪藻国去看开得正好的一树腊梅,蹬去鞋底的雪,避而不答“重审”一事,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这几日雪下得真大,昨日停了一个时辰,又来了。希望下到除夕就别再下了,雪过无痕,汪大人说是不是?”
汪藻国眼皮跳了跳,转过头去,从囚室到堂屋不到百米的青石路,竟像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