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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陈州副本(三) ...

  •   世事无常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明明半年前她还在陈州的阮红堂垂死挣扎,一眨眼,却已身处开封地界。衣食无忧,安然无恙,还有了一个温厚的爱人守护着疼惜自己。

      开封治下,夜深沉。
      仵作专用的验尸房。

      “这种生活,在以前,隐娘是敢也不敢想的。”
      “为什么?”
      “因为太奢侈了。”

      她或许有血腥的一面,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柔丽的江南女子蜷在爱人怀里缠绵,姿态是那么信赖,神情又那么安宁,教人不忍搅破这美好的画卷。

      偶尔,一双深不见底的美眸慵懒抬起,流转着的柔情波光,锋芒暗藏,提醒着眸子主人危险系数过高的现实。

      ——若不是她危险系数过高,开封府也不会强制性将其带离中牟,还安了个“仵作”的职位方便名正言顺地看管。

      “隐娘不喜欢仵作这个职位。”吴侬软语,她幼兽般蜷在他怀里汲取温暖,显出小女儿家浑然天成的爱娇之态。
      “为什么?”
      “开封府给隐娘安这个职位,名义上是让隐娘成了‘隐仵作’,可实际上,他们只是想借仵作的名义将我纳进公门编制,方便监控隐娘罢了。”
      “不监控,他们怕我再造杀孽。”
      “那你会吗?”
      “……”
      长久的沉默。
      确实,没有开封府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犯杀戒。

      软香温玉眷恋在怀,展昭低低笑开,喉咙里滚动着的低沉笑声,彰示着主人愉悦而舒适的心情:“阿隐,这样其实挺好的,我在开封府做护卫,你在开封府做仵作,夫妻二人都在开封府就值,这叫夫唱妇随。”
      “……夫妻?”怀中的素人僵住。

      情到浓时,男婚女嫁,这时代本就天经地义的事儿。
      更何况他带她出中牟时,曾承诺过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这承诺的期限自然是一辈子。既要保护心爱的女子一辈子不受伤害,最干脆的方法便是成婚,将她完完全全纳入他的羽翼下。

      南侠展昭,最是重情重信之人,也最是体察入微之人,敏感地察觉到怀中人儿的抵斥,心底登时生出个不好的念头:
      “阿隐,莫不是……你不愿嫁与我?”
      女子笑的很勉强,烛火映照下,本就大病初愈的脸色因情绪波动显得越发苍白:“现在就谈这个,太早了吧?”

      “不早了,”展昭很不明白她对这事的抵触态度,“婚嫁之事,本就理所应当。更何况展某已过而立之年,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拖延下去。阿隐,无需踟蹰,前几日我拿了你我二人的八字去找媒婆合,并不相冲……”

      “这不是八字相不相冲的问题!”丁隐猛挣出眷侣的怀抱,后退着,将衣衫单薄的身体暴露在仵作验尸房冰冷的空气中,“这是……”

      苍白的骨节覆上小腹,记忆似乎又回到陈州阮红堂炼狱般的过往。
      阮红堂。
      陈州。
      是,她是逃出来了,可她一辈子都丧失了做母亲的能力。
      大半年的安逸生活,由中牟到开封,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个炼狱忘掉,可那个炼狱所带来的伤疤,却注定要梦魇般伴随她终生,甚至连所爱之人表露嫁娶意向时都不能应答。
      这个时代,无后乃是大过啊。

      “阿隐,你这是……”没料到会激起她这么强烈的排斥反应,展昭压抑不住讶然,视线已然探究地移到了她护着小腹的手上。

      “中牟县时就时常见你做这动作,像是要保护什么似的,可是有什么渊源?”
      女子只摇头,后退数步,病气尚未褪尽的素靥上,脸色越发苍白如纸。
      展昭如有多觉,深深地拧起了眉。
      靠近着,缓步上前。
      耐心安抚,极尽所能抚慰下这个明显已处在情绪失控边缘上的女子:“阿隐,你自当知道,不管你过往遭遇了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如果愿意,你可以将所有遭遇的一切告诉我,我们二人共同面对,共同解决,而莫要一个人苦苦强撑。”

      偏激、多疑、高戒心,同时还手段血腥。
      一个正常的姑娘家不该是这样子的。
      若非从炼狱之地爬出来,又怎孕育得出这样的暗黑野兽?
      其实自从开封府方面调查到她是陈州逃亡至中牟的难民,是阮红堂的幸存者。她遭遇过什么,展昭心中就已大致有了个数。

      这么长时日的相处依偎,展昭只能默默守护一旁,始终不敢真正提及过往,哪料今夜误打误撞,还是触到她敏感的逆鳞了。

      是夜,验尸房外夜幕沉沉。
      她一步一步向门的方向退去,哆嗦着唇,竭力压抑着真实的情绪,以为他并不知道她真实的过往与遭遇。殊不知这样只会使人更加心痛怜惜。
      “……展、展大人,隐娘想到外面透透风。”
      很疏离的称呼,此时此刻,她在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

      “外面夜很深了,不安全,我陪你。”
      “不用,隐娘想一个人单独静静。”

      一出验尸房丁隐情绪就崩溃了。
      深秋料峭,残月高挂老树梢头,无尽凄寒。可再寒也没有胸腔内刺骨的冰寒。她怎么就忘了呢?男女之情,情到浓时必然要谈婚论嫁,尤其展昭那个重责任的性子,一旦恋人关系稳定下来,必然就要往婚嫁上谋划,盘算着对她负责。
      可她怎么能嫁给他?她的身体已经残缺,她终其此生再不能生育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此一个醇厚温柔的好男人,他应该儿孙满堂,他应该暮年时其乐融融地承欢膝下,而不是被一个残缺的女子拴住,一辈子背上无后的骂名。

      验尸房本就坐落在人烟稀少的郊外,丁隐情绪崩溃之下又行得又快又急,放眼望去,夜幕茫茫,缓过情绪来时早已不知身处何地。
      只听到秋夜肃杀的风声,呼啸地穿过胸腔,留下大片冰冷的死寂。
      “我配不上他。”丁隐对自己说。
      蹲下身,以婴儿的姿态,在寒风呼啸的夜晚紧紧抱住自己。

      “那就断吧,趁着为时还不晚,趁着他还没陷太深,你也还没陷太深。”她听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毕竟,展昭那样的好男人,不应该为了个身体残缺的女疯子一辈子背上无后的骂名。”

      浓情蜜意数日,一句婚嫁之言却将所有美好的假象狠狠打破。她无法生育,不配做他的妻子,这简直是当头一棒,将女人狠狠地从美梦中打醒。
      情绪上的崩溃只是一时的,理智很快就已回归。再站起身时,丁隐搓搓冻僵的脸颊,遥望开封郊外,暗不见底的夜景。义无反顾地,选了个与来时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哈哈,开封府看管她这个女疯子再严,也决料不到她会不做任何准备就趁夜逃跑吧?
      逃出开封城,逃出展昭视线,一辈子再不回来!
      脸上在笑,心里在滴血。

      秋夜凄寒,针砭肌骨,女子瘦削的身影在黑夜中渐渐远去。行路已不知多久,早就已将那温存的验尸房远远甩到身后,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城门不远了。
      出了开封城门,此生便再不复返,这决定虽然做得冲动,却足够聪明。要断,就得断的利索,不能回去道别,更不能回去收拾包袱细软,因为一旦她回去,别说是展昭,单单开封府方面就不可能任她这个心理病态的危险疯子逃出官府掌控,隐入茫茫人海。

      夜深沉,月凄寒。
      丁隐苦涩地笑开,或许是心已痛得鲜血淋漓,她居然真的在鼻尖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一阵寒风吹过,血腥气更浓郁了些。

      不对,这血腥气不是她的!
      沿小径再行几步,丁隐分明瞧见前面不远处昏死着个蓬头垢面的难民,那血腥气就是从那难民身上散发出来的。

      顿生警惕。
      “君安?”……
      “幸会?”……
      “请问阁下可需要什么帮助?”……
      一连串的试探都没有得到应答,那难民瘫倒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已然昏死了过去。
      丁隐麻溜上前检查,老本行是大夫么,职业习惯。
      这一检查就检查出大问题了,失血过多,全身刀伤,疑似被官宦人家豢养的死士追杀,逃亡至此。可这铁面包青天治下的开封,治安井然,向来很少发生械斗仇杀,又怎会无缘无故冒出个被追杀的难民?

      开封城,墨渊般的夜空下,暗流涌动。
      检查完难民的伤势状况,丁隐感觉到了杀机四伏。
      她周围不知何时包围了一圈蒙面死士,嗜血的钢刀,俨然就是刚刚追杀难民至此。

      围绕路中间半死不活的难民,两方展开沉默的对峙,她在打量众死士,众死士也在打量她。
      弱女子,深夜独行,在开封郊外撞见此等骇人的场景,非但不尖叫、不哭嚎、不形神大变,反而还异常的冷静。是个狠角色。

      暗黑生物之间,对于同类的感应向来极为敏锐,这也是众死士迟迟不敢对这素衣女子下杀手的原因。
      按照侯爷的命令,凡逃出陈州、逃往开封府告状的一切难民,通通要截杀,连带着沿途撞见的所有行人,为保万无一失,也要一并灭口。
      可这名深夜独行的素衣女子……
      虽然看上去挺病弱的,可众死士有种隐隐的预感,一旦动起手来,纵然他们能杀得了她,也必然要落得个损失惨重的代价。

      寒风刮过,扬起女子乌黑的长发。
      女子忽然往后退去,将那半死不活的难民让了出来:“隐娘只是个路过的,诸位要杀要剐请继续,隐娘绝不会妄加干涉。”

      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算她识相!众死士心头一松,知道一场无谓的血战避免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确实没错,可为了救陌生人的命,而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那可就真成了大大的傻缺了。
      丁隐毫无疑问不会做这个傻缺,她是陈州阮红堂炼狱爬出来的野兽,是彻头彻尾的暗黑生物。

      暗黑生物么,当然自身利益至上。
      于是提脚离开,继续向开封城门的方向行去,盘算着赶在展昭找过来前逃出开封地界,自从天涯海角永不相见,还他个自由身。
      哪料她刚走几步,那有气进没气出的重伤难民居然就醒了,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力道之大,像是垂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也确实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菇凉(姑娘),救、救命啊……”
      难民后面哀求了些什么丁隐就记不清了,她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乡口音冲击得振聋发聩,内心滔天的骇浪瞬时掀起。
      “陈州口音……你是陈州人?”
      那遍体刀伤的陈州难民没有回答,失血过多,在拼尽全身力气发出求救信号后,就已经昏死了过去。

      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抓对了。
      故乡,纵然已逃亡千里,纵然已经先后在中牟、开封两处落脚躲藏,可故乡就是故乡,磨灭不掉的血脉情谊。陈州虽是把她逼成疯子的炼狱,可也确确实实是养育了她二十几年的血脉故乡。他乡遇故知,不可谓不牵动心魄。

      众死士本以为血战已可避免,却见那素衣女子忽然停住了见死不救的步伐,转过身来,一瞬间诡异的神情,像极了野兽咧开獠牙:
      “如果他是逃亡至此的陈州难民,那么诸位就是……陈州放赈,安乐侯庞昱的手下?”

      以一敌众其实是种很不明智的选择,尤其对方这个“众”,还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庞府死士时,为了护个陈州老乡,而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拼上,那可就真是以卵击石了。
      可她也是陈州的难民啊。
      不仅如此,她还是陈州阮红堂的幸存者。
      狭路相逢,撞上这么一群安乐侯的手下,仇人相见,怎能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地相杀?

      灰蒙蒙的夜空,开封接近城门的郊区位置,无声上演起一场杀戮。围绕一个垂死的陈州难民,两方暗黑生物展开了殊死搏杀。
      有夜雨拍打在身上,冷的彻骨。
      丁隐觉得自己现在大概跟个疯子没什么区别了,疯子不惧死亡,所以纵然是在以一敌众的劣势下,她也冷静得吓人。大脑高速运转,计算着成功救下这个陈州难民的机率,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依旧面不改色。

      但在一把剑铮地替她挡下攻击后,这个冷静近乎恐怖的女疯子反倒怕了。像个孩子一样,一瞬间惊慌失措,乱了全部的阵脚:
      “……展昭,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伞,结果撞上你不要命。隐娘,待会儿你最好向展某解释清楚,大半夜的,为什么要出逃开封城。”

      雨越下越大,惊雷闪过,照亮了大雨中绚烂的剑花。那个雨夜中以一敌众,将她严严实实护到羽翼下的蓝衣男子,丁隐大概终其一生,都无法从记忆中磨灭掉了。
      离开中某县时,他说他会保护她,保护她免于一切伤害。他做到了。

      展昭武功很高,这点丁隐早知道了。听说展昭早年时是纵横江湖、除暴安良的南侠,这点丁隐也知道。
      但却不知道展昭武功居然高到了如此地步。
      武者之间的对决,以一敌众,正者与暗黑生物之间的厮杀。
      刀光剑影,劈断凛冽的雨水,深秋惊雷中,开封郊外浓重的血腥气飘散开来。她素日只见这个男人温厚的一面,这样杀机四伏的他,还是第一次亲眼撞见,不可谓不震撼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安乐侯手下的死士全倒下了,血漫了一地,暗红暗红的,却又很快被雨水冲散。男人长剑入鞘,直直向她走来。
      笑了笑,冷硬的笑容里,分明压抑着十成十的怒火:
      “想好怎么解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陈州副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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