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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   当混混太容易了,江城的人都听说过一条街,名叫五金街,就在江城大学后面不远的地方。这条街现在早就没了一家五金店,有的只有这座城市里所有不想过正常生活的人,这些人多数都在二十五岁以下,过着昼伏夜出,从来不晒日光的生活,他们在老百姓嘴里有个统一的称呼,“夜仔”。

      当一名夜仔,就意味着每天的生活就是喝酒,干架,团会。所谓团会,指的是一票夜仔聚众干一些事情,至于干的是什么,由夜仔老大说了算。

      浦亦扬带着一股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决然,真就跑到了五金街去。人要堕落太容易,前面压根没有丝毫门槛,一旦跨出了那一步,剩下的就像滚下坡一样理所当然。那段日子于他而言是模糊的,他只记得自己在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就随便在大街上找个地方躺下,浑浑噩噩睡过一整个白天,晚上自然会有人叫他起来,带他接着喝酒,一堆人拎着不贴牌的啤酒瓶子到处乱晃,给彼此找着乐子。

      五金街的一端有片地下室,这是夜仔们的游乐园,里面有赌场,桌球场,格斗场,还有好几家黑网吧。浦亦扬每个地方都去过,待的时间最长的还是网吧。他挑选每一款有战斗系统的游戏进去,胡乱拉人对战,在酒精作用下,不带任何章法地肆意砍杀,有时砍死别人,更多时候被人砍死。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喝醉了之后打游戏是什么感觉。人的知觉是飘忽的,就好像脱离了□□,那些溅在屏幕上的血没有任何实感,只有些微刺激,而这刺激对于麻木的他来说,已经足够吸引人,想让他不断地追求更多,更多。

      夜仔过得日子比外面的人要简单许多。大家信奉强者为尊,打架打的厉害的是强者,游戏打得厉害的也是强者。浦亦扬很快就在这一片的夜仔圈子里打出了名堂。隔三岔五的,就有人过来指名挑战他,他也不含糊,无论谁上门,他就三两下地在游戏里把人打翻。这群小混混都讲究义气,见他那么厉害,真输了也都心服口服,反而与他称兄道弟,有时候还会拎着酒菜上门,约扬哥喝一口。

      就这样,浦亦扬认识了一个兄弟。

      那兄弟姓金,圈子里的人都叫他小金。小金其实比浦亦扬还要大个两三岁,十七八的人了,个子挺高,手长脚长,打起架来是一把好手。头几日的时候数小金输给浦亦扬输得最多,后来时不时地,他就会过来找浦亦扬,还热心地给这个游戏打得特别好的扬哥在街上条件最好的网吧里找了个长期位子。那位子在大厅一角,比别的座要多张椅子,两椅子连一块,就能当个床铺了。浦亦扬不再需要睡大街,因此,他对这位小金兄弟多少心存感激,一有空就带着他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有天晚上,两人又赢了一局对战,蹲在电脑面前吸溜酸辣粉。小金吃着吃着,从兜里掏出了一沓皱巴巴的钱,开始在那数数。他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却总也数不对。浦亦扬看不下去,看了一眼就说了一个数,从此小金就又对他对了几分崇拜,成天说扬哥不仅游戏打得好,数学还特别好。浦亦扬这辈子头一回知道这世上还有连钱都数不清楚的人,出于兄弟义气,之后就天天顺手帮小金算个账。

      后来他慢慢知道了,小金他是真的缺钱。他和这街上的许多夜仔不一样,他并不能算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住在网吧里,只不过是因为家里地方太小,人多了就挤不下。他还有个不识字的妈,一个在上小学的妹妹。小金晚上混在五金街当夜仔,白天还要到处找机会打短工。那些满是汗渍和油烟味的纸钞,就是他白天打零工赚来的钱。他把那些钱留下三分之一,花在吃两块钱的酸辣粉和晚上网吧的包夜费上,剩下的统统会抽空送回家去。

      他们又一块吃了很多次酸辣粉。浦亦扬帮小金算完账,小金小心地收好那些钱,光脚蹲在椅子上,嘴里抽着不知从哪捡来的烟蒂。他说钱还是太少了,他这样没文化的人接不了更好的工,家里人又生了病。浦亦扬把手伸进裤兜里,捏了捏自己那枚金币,最后还是没拿出来。小金看他一眼,说,扬哥你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浦亦扬会流落到五金街上来,但他明白这位小兄弟迟早会走。

      “人这一辈子,要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就很可能会死在这里。”十七岁的小金眼睛里有着七十岁的老成,他嘴里吐出最后一个白烟圈,整张脸都透着烟缭雾绕的沧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扬哥,我这样的人,没别的想法,就是不想一辈子活在下水道里,想好好做个人。”

      可惜他到最后都没能走出这条街。

      小金出事是在没几天之后。那天浦亦扬又喝了几瓶酒,正趁着酒劲跟人PK,转头就见小金朝他快步走了过来。少年的手碰了碰他的肩膀,哆嗦个不停。浦亦扬瞧得出来,小金并没有喝酒。之所以会发抖,只有一种可能。

      他怕得厉害。

      “扬哥,我犯了个错误,”小金对他说,语速快得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一边说一边回着头,“现在我没机会了。我没机会了。”

      他说着就淌下了眼泪。

      有一大群人冲进了网吧里。他们径直朝这个角落涌了过来,边走边砸,将整个网吧变成了废墟。人群喊叫着逃走,只有小金,他瘫倒在了椅子下面。

      浦亦扬也没走。

      他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提起了小金,对待那个少年就像对待一块死肉,一顿拳打脚踢,全都是往死里下的手。他看到了不一样的血溅在屏幕上,他怔怔地用手指摸了摸那滩鲜红,发现那是粘的,是腥的,屏幕里被他打死的那个角色还正缓缓倒下,就跟屏幕外面的少年一样。

      夜仔不属于真正的□□,可就像他们专属的名字一样,他们更不属于光明。这群无所事事的青年更像是行走在日与夜的边缘,就如各大帮派的后备军。五金街上,道上的纷争时刻上演,不同的夜仔也会各自站队,跟不同势力找来的肉盾似的,凭着年轻的热血搏杀在第一线。

      重伤乃至死亡都在这条街上见怪不怪,浦亦扬直到此刻才见识到这一幕,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喝了太多酒,他的大脑是混沌的,他麻痹了自己。他把这条街当成自己的逃亡之所,却忘记了,这里还有另一个名字。

      法外之地。

      各方势力于这条逼仄幽深的街巷里盘根错节,他只看到了眼前的一点阴影,却尚未理解那背后的一大片真正的黑暗。

      他从打手们的叫骂声中隐约明白过来,小金是惹了一个叫坎爷的人。坎爷已不再是夜仔那么简单,他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组织,经营着一些黑色和灰色生意,最近要弄一些新药,正缺专门试药的“药仔”。小金实在太缺钱了,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去找坎爷合作,结果事到临头,不知是惦记起了家里的老母亲和小妹子还是怎么的,又反了悔,从坎爷手里逃了出来。

      坎爷的意思很明白。没人能这么耍弄他,如果像这样不讲“信用”的药仔多了,他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所以他们必须追回小金,杀鸡儆猴。

      浦亦扬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许他是看不得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兄弟就这样被活生生打死,或许他只是希望为已经没有进气的兄弟勉强留一个最后的体面。他只记得小金死了,挨打的人成了他自己。

      那些人边打边骂,说他是坎爷的一条狗,把他丢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有人踩着他的肩膀,跟检阅商品似的,强迫他摊平四肢。

      他听见那人说:“这小子还行,看着够新,应该还没染上什么病。弄去试药的话,大概能卖不少钱。”

      所谓“试药”,是道上的黑话,专指去试新型毒品。小金就是不肯做这个,所以死了。

      浦亦扬听到这两个字,终于挣动了下,又被人在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踹得他的胃好像移到了胸腔里,挤得心脏都战栗起来。

      “老实点!”那人踢踢他的脸,“不然还有别的好去处等着你!”

      浦亦扬下意识地挣扎,他被踢得在地上翻滚,眼镜早就没了,朦朦胧胧看见地上有一点金色,那么鲜亮的金色,他知道那是什么,拼了命地想去够到它。

      别人自然也看见了:“金子?你还有这种宝贝?是从什么地儿偷来的吧?还不赶紧孝敬给爷爷们!”

      他一脚踩住了浦亦扬的手。

      十指连心,浦亦扬疼得发出一声嘶吼。

      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蠕动着,还想从那人鞋底下挤过去,到了这一刻,他忽然发现,那是他唯一不想失去的东西。

      那个喽啰又抬起了脚,俨然想更用力地踩下去,可是他没有完成这个动作。

      他被人推到了一边,这一次结束得很快。浦亦扬隐约感觉到,站在他身边的换了人。

      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声说着:“老大,他们跑了哈哈哈,胆小鬼!”

      另一个少年说:“这是不是不太合适?我们才刚来这里,舅舅说,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哼,怕什么?我用不着吴叔的人。”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来,冷冷的又很清澈,像一柄淬了月光的小刀,“到处弄得脏兮兮的,一堆垃圾,真是碍眼。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还有那个什么坎爷,告诉他们,这条街以后就是我的地盘。”

      浦亦扬努力地抬起了脑袋。

      他看见了站在面前的人。那是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小一些的少年,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纤瘦的身材裹在一件与年纪并不大相称的皮大衣里,黑色的头发软软地垂在耳朵下方,如果不是那双太亮又太凶狠的眼睛,那人看着就像个精致得过了头的女孩子。

      少年也看见了他。

      “喂。”少年皱了皱眉,在他面前弯下腰,戴着皮手套的掌心托着属于他的那枚金币,“这是你的?”

      浦亦扬艰难地点点头。

      少年借着月光打量了下那金币,眉毛皱得更紧,十分不爽地说:“成绩这么好,跑这里来混什么?你脑子是坏了吗?”

      他动作粗鲁地把金币甩到了浦亦扬脸上。

      浦亦扬怔怔地,有些不明白为何这个漂亮少年会突然生气,又很惊讶对方居然知道这金币是他拿奖赢来的。他用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急切地把那金币握在了手里。

      “老大,这个人怎么办?要把他带回去吗?”

      “又脏又臭的,谁要他。扔这了,让他睡会,睡饱了自己滚。”

      浦亦扬听到少年气鼓鼓地说着,随后,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从天而降,罩住了他在寒风中又青又紫,还在淌着血的脸。

      他真的安稳地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他就离开了五金街,而且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件衣服其实很小,也很薄,可几乎成了他没死在那个晚上的唯一理由。

      时至今日,他好像还能感觉到那衣服上的味道……

      浦亦扬睁开眼睛。

      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他身上居然真的盖着一件衣服,一件泥泞斑斑,快要看不见原本亮黄色的冲锋衣,而鸟窝的另一边,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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