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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去如烟 ...

  •   冯煦很快就适应了浣衣局的生活。

      她现在洗衣服的速度与去斤伽罗相差无几,洗得还很干净,每天都能及时洗完给给自己的活儿,然后她也就能及时吃上饭菜了。

      宫里的饭菜要比路上好许多,每天的两餐都是热的,量也足够,除了饼子、粥,还会有一些咸菜,甚至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比如说哪一位宫中贵人的生辰、成亲、加封号,又或者皇帝只是单纯心情很好,说了一句什么话,厨房就会给大家加菜,极特别的时候还会有酒和肉。

      冯煦没有碰酒肉,她不是因为痛恨皇帝才不肯吃他赏的酒肉,而是因为她要为父母守孝。她早明白自己不得不接受皇上的赏赐,正像不得不得接受他的处罚一般,他就像那天上的太阳,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他的光芒之下,怎么也不可能躲得开。只要自己活着,就要穿皇宫里发的衣服,吃着皇宫里的饭菜,洗着皇宫里的衣服,而皇宫正是皇帝的家。

      但冯煦却不能不恨他,没有他,父母还都活着,哥哥和魏母也不必逃,自己依旧可以每天在家里,陪着母亲做做针线,跟着父亲读读书,时不时还与哥哥一起斗斗嘴。那样的日子多么欢乐,多么温馨,可却再也不回来了。

      但是她还是一点点地融入了浣衣局,最初的磨难过去了,宋嬷嬷并不是永远那样凶悍,她在与情人相见后便有几天时常会笑,木杵落到人身上的次数也会少了许多;而洗衣奴们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愉悦。特别是天气慢慢变暖了,大家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有人会在洗衣时唱着鲜卑、羌、氐、汉、匈奴各种各样的歌儿,有人会在劳作后聚在一处说笑,特别是喝了酒之后,她们便会讲许许多多的往事。

      整个浣衣局里所有人,都是因为种种原因被没入奴籍的,包括那个一直高高在上提着木杵打人的宋嬷嬷也是罪人的家眷,甚至,整个宫里所有的役使人等都是因罪被罚为奴的,这正是魏国的习俗——所以,每一个人都有闻之泪下的故事。

      谁能想到?皇宫中最低微的浣衣局里竟然会有公主、有皇妃、有将军夫人、有王公的女儿,她们来自各地,属于不同的国家和民族……

      去斤伽罗果然是鲜卑人,军户人家的女儿,因母亲早亡从小就担起了家事,她虽然只比自己大两岁,但却不仅会洗衣,还会烧饭、织布、做马鞭。她因父亲在军中获罪成为奴婢,但幸运的是她的两个弟弟只被罚成为军奴,并没有被杀;公孙兰则是匈奴人,原为西凉皇亲,祖父受到西凉国旧国主沮渠牧犍谋反案牵连获罪……

      那些曲折动人的经历并没有让冯煦多吃惊,她从来都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倾听。只说她自己,便是燕国皇族的后代,西郡公兼秦州刺史的女儿。再想到这么多年被拓跋焘征服、灭掉的那么多国家,浣衣局里有如此多的昔日贵人理所当然。

      冯煦真正吃惊地是这些人已经不再为亡国灭族痛心,有的只是浓浓的悲哀。是的,悲哀而不是痛心,这二者是很不一样的,冯煦虽小却完全能领会,这些浣衣奴们身上的愤怒、痛苦不知何时被艰辛熬成了悲哀,她们已经完全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可自己不会屈服,不论多久也不会屈服,虽然冯煦不知那又能如何,只是她会坚守着自己的信念。

      不论是洗衣、吃饭还是睡觉,冯煦都会不停地幻想,她想逃出魏宫到羌氐之地去找魏母和哥哥,可是她没一会儿就清醒了,皇宫守卫非常森严,不必说更远的地方,就是浣衣局,自己也很难逃出去;她也会想到母亲最后时候提到的姑姑,那位左昭仪,她会来救出自己,但从没听人提起过左昭仪,自己想去找她也不可能,甚至她亦不敢随便打探,宫里的规矩非常森严,为一句话被打死不算什么。

      眼下冯煦能做的只有好好洗衣服。

      冯煦从小就被许多人夸奖聪慧,读书读得很好,背书背得很快,做针线、看帐本也都能很快上手,现在她知道原来自己在洗衣熨衣叠衣上也有天赋。宋嬷嬷也很快发现了新来的小丫头衣服洗得不错,熨烫衣服更是又快又平整,叠衣服叠得很整齐好看,她试着将浣衣局经手的最高档的绸缎衣服交给她,果然得到了上面的赞扬。

      于是冯煦的日子好过多了,她现在做的是浣衣局里最轻巧的活儿,她越来越少洗衣服,只负责将最上等的衣服熨平叠好,有时还会按宋嬷嬷的吩咐捧着干净整洁的衣服送到各处。很快她就去内廷的许多地方:内行曹、中曹、侍御曹、监御曹、内藏曹、御食曹、羽猎曹、鹰师曹、龙牧曹、御厩曹、内厩曹等等;当然还有后宫:司膳局、司衣局、司作局、花鸟局、奚奴局……

      冯煦很快就知道了,那些浣衣局无比重视,专门选出人经心洗烫叠好再恭恭敬敬送回去的绸缎衣服只是内廷和后宫里中等的太监和宫女们的,而真正在皇宫里有体面的太监、宫女、侍从们,都不屑将衣服送到浣衣局,他们华贵美丽的衣服都另有专人洗涤。

      至于皇上、后妃、皇子、公主们,更是与浣衣局永远也够不到的高处。

      就在冯煦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见到那位成为左昭仪的姑姑时,姑姑却派人来找她了。

      那天,冯煦正在烫衣服,她口里含着冷水,左手将一条丝绸垂裙展开,鼓起腮将水匀均地喷在上面,右手飞快地将盛了热炭的熨斗在上面移动,一团团白色的水汽升了起来,裙子变得又平整又妥帖,浣衣局的女人们时常问她有什么秘决,其实她真没有什么秘决,也只与大家一般做活……忽然宋嬷嬷急步跑了进来,“冯煦,左昭仪宣你进后宫呢,”说着上前一把抢下熨斗,“快,别让女官等着!”

      冯煦想像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了,她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激动万分,但事实上她却很冷静,先向宋嬷嬷道了谢,然后与去斤伽罗和公孙兰等人打了招呼,又将自己的东西全拢在一起仔细地打成一个包袱提着才随着女官离开了浣衣局。

      尽管送过很多次衣服,但其实冯煦还是第一次真正进入宫廷,先前的那些地方不过是役使人等的所在罢了。

      高大而厚重的宫墙,重重朱红宫门,巨大的石础上,一根根高高的朱红盘金龙柱子,飞檐斗拱,还有那屋顶上明亮的金黄色琉璃瓦,无一不与自己住过的浣衣局截然不同,就是那长安古城中残留的宫室也没有如此轩昂的气象。

      带路的女官停下了脚步,冯煦抬头便见宁心宫三个大字,粗旷的笔体,厚重的墨迹,这字说不上好看,可却十分有气势。

      略等了一会儿,冯煦才被女官引入了宁心宫。穿过设了宝座的正殿到了东殿内,就见处处金玉焕彩,许多物件竟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想是极为名贵,铺了锦褥的炕上坐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汉装美人,宛如画中的神仙妃子,神情平和,听了回报抬起头来端祥了冯煦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道:“煦儿与二哥容貌十分相似呢。”

      冯煦与父亲长着一样光洁的额头,斜飞入鬓的长眉,明亮的大眼睛,唯有嘴和下巴随了母亲精致而小巧,先前家里人时常说起,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猛然提起了父亲,她的眼泪不觉便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在听到父亲的一霎间,冯煦有一种想扑到姑姑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她毕竟没有动,并不是怕别人看到了不妥,自她到殿内后带着她过来的女官立即就行礼退了下去,屋子里只有姑侄二人;也不是她悲伤得不会痛心了,而是她感觉到姑姑身上散发的平静淡然,姑姑并不想哭,也不想自己哭。

      宁心宫并不是冯家,也与冯家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氛。

      冯煦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到,姑姑并不是不伤心,也不是不关心自己,只是她已经习惯如此了,就像那些浣衣女们,已经忘记了痛心,只留下悲哀——不,姑姑身上又不完全是悲哀,她更加超脱、豁达,似乎将世上万物都看得透了,只余一些悲悯。

      于是冯煦很快就收了眼泪,虽然肩膀还轻轻地颤抖着,但她无声地站在下面等着姑姑说话。
      冯昭仪没想到侄女能这样快就平静了,她原以为自己要费些心思去哄,从没生养过的她并不喜欢孩子,尤其不能忍受孩子的哭闹。可是她也没有吃惊,因为她见过的太多了,世上早没有任何事能惊到她,便依旧平淡地说:“皇帝答应我把你接到身边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现在先回房换了衣服,一会儿我们一同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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