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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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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一年之前,也正是唐若棘失去音讯的那两年里,有一夜。
那是一年之中,年轻男女们祈求邂逅佳偶的时节,姑娘们蒙一层面纱,换上最鲜艳的衣裙,小伙们盘着腿拉起胡琴对酒当歌,三生树下升起数堆篝火,男男女女们围着篝火连唱带跳,与心仪的对象眉目传情。
陆煌站在人群之外,没有人看他。他眼里映着地上的火苗与枝头的繁花,目光却是疏离的。
有人站起来高声地求爱,便引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和口哨。姑娘含羞推一把莽撞的心上人,转身便藏到了女伴们的身后去。
所有人都在欢呼爱情,这是大好的西域。每个人都寻找所爱,每个人都有所期待。
他的期待又在哪里?
年轻的教主滴酒未沾,却渐渐身躯沉重,再清醒的人,也会有为离愁所醉的时候。
他从不会流露出消沉和脆弱,此时却放任自己一步趔趄。然而去势忽然止住,他被一双冰凉得让人心惊的手拉住。
他心中一跳,一个念头破土而出,却未来得及反握住那只手,猛回过头时,身后一片空寂的黑暗,仿佛有备而来。
一种陌生的恐慌袭向他,他找过四周围每一个方向,最后重新望向三生树。
火光影影绰绰,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有中间站着一个身影,扣着一面银色的面具,瘦得像那人信中描述的蜀中的竹,安静得像一声叹息。
陆煌轻轻地、轻轻地唤了一声那个不敢惊动的名字。
周围的人影都淡去,高处有风拂动三生树梢,如多情又无情的爱人,温存地撕下浅樱色的碎片。
那唐门的影子与他遥相对望,诡异地以一个提灯般的姿势抬起手,指间提着一枚他不会认错的金钥匙。
他再也无法平静,呼吸急促起来。
“我一直在找你。”
唐门轻轻摇了摇头,发丝和衣袂于是随风展动,隔着面具,声音直接叩进他心里,“不必找了。”
他原地看着陆煌向自己走来,隔着的距离却始终不曾收近。
“不必找,”他止住陆煌的步子,“也不必等。”他放开同心锁的钥匙。
钥匙落在地面,没有声音,倒像沉进了水里。
陆煌一晃神之间,惊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上,没有大漠也没有三生树,他站在一只乌篷船之尾,唐门在另一船之首,水面上浮着零星的水灯,照映出幽微的光。
“怎么……这是哪里?”明教喃喃道。
唐门的声音空空凉凉,“这是嘉陵江。”
他沉默片刻,道:“这不是你讲给我的嘉陵江,你说唐门山清水秀,两岸竹色长青。”
“是么。我一直想带你去看嘉陵江。”
除了水灯和水面微弱的波光,其余一片黑暗。
唐门反常地絮叨:“你今日是喝醉了,以后都要清醒一点,酒……会让人软弱,会让人愁上添愁……”
陆煌道:“可醉了才见得到你。”
唐门的絮叨被截住了,许久低声说:“不要等不该等的人。”
陆煌始终没有看清过那淡薄的影子的样貌,两叶小舟平行着相对而行,擦肩而过。
“阿煌,别过。”
……
陆煌睁开了眼,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以为刚经过一场宿醉。他只记得那是一场梦,梦的结尾非常模糊,几乎记不清任何具体的画面。却未曾料就在同样的夜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险些永远失去唐若棘。
那是一场话别,梦中人知,而他不知。
(十七)
他们像是直到生死之间的这一刻,才终于能够心无芥蒂的拥抱。血将洁白的教袍浸成深红,那是唐门的血,却让陆煌有种自己的气力也正随着唐门失血的过程而抽离的错觉。
并不很久,他蓦然意识到,不是错觉。
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在瞬间便找到了可能的解释——毒。
天罗诡道,最擅用毒。
可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途径,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他的戒心,暗算陆煌这等实力的一教之主绝非易事。
他迅速想过一切细节,骤然想到他唯一掉以轻心的时刻。
可已经太迟了,身体变得无比沉重,从指尖开始,麻痹感爬过四肢百骸,一种怪异的、不能驱动身体的感觉袭来,让他陡失平衡,跌坐在铺着软毯的圣殿石阶上。
反而是被刺中背心的唐若棘,看上去比他还要好些,至少还能够做轻微的动作,陪他滑坐在地面上时,反手扶住了他。
唐若棘看到陆煌死死盯着自己被血涂染得鲜红的双唇,苦笑着将陆煌的下巴搭在自己肩头,抱住他。他懂得陆煌的猜测,涩然地咽下齿间的血意,“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告诉陆煌,他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最终只是微笑了一下而已,“……谢谢你。”
他猜想过一切,独独没有想过能得到一个告别的吻。
陆煌感受得到,毒性正在剥夺自己的意识。先是四肢麻木,不得调遣;再是口中像被塞了一块冰,舌尖没了感觉,再尝不到血的锈味;萦绕鼻尖的血腥气,不知不觉也烟消云散……一步一步,他的五感正在被瓦解,目力所及渐渐只有虚影,双耳淌出两道血痕。
唐若棘慢慢将他抱紧,眸色深深,仿佛有许多沉甸甸的感情积落其中,他却提起了遥远的无关紧要的事,“当年我其实找到了刺球。它就在我们的帐子附近,被拔光了全身的刺,放干了血,在沙漠里,被暴晒着。我埋了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鸱枭。”
鸱枭笑眯眯地,用审视被自己拔光刺的小动物的目光,俯视着像那只带刺的宠物一样炸起了全身武装的小小主人。
唐若棘不再多言,勉力提起气声,与无人的虚空对话,“再不现身……明教弟子就快要察觉有异了。”
“夜长……梦多,你若眼想看着我咽气再出手,只怕变数更多……”唐若棘缓缓吐字,斜勾一边唇角,“就算是亲自动手……你道陆煌不会因我死而狂性大发么?”
两年卧薪尝胆不是枉费,唐若棘拿准了鸱枭的性子,摸清了他的忌讳和顾虑,这句后他便不再多说,深锁眉头去适应伤口的痛楚。
没有人比鸱枭自己更不能忘记当年是如何输给陆煌的,陆煌全力以赴时被激起的爆发力,仿佛不是神兵在为他添威助势,而是他如人刀合一般化作了活生生的残月惊天——鸱枭没有当场殒命,但一生都不敢再度与陆煌交锋。
唐若棘着实点中了他的顾虑。陆煌身中麻痹五感之毒,一时应该没有反抗能力,但如果受大悲大恸所激,真的横出变数,鸱枭的算计只会落空,并且没有第二个唐若棘可成为陆煌的软肋。
空气中有一个瞬间出现极轻微的气流扭曲,就是那一个瞬间,唐若棘也没有放过。
七百多日夜,那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的家伙都是如何从潜行中现身,他咬着牙含着恨,死死烙在了心里。
一道身影从暗尘弥散的伪装中现出正身,一头枯槁灰发比死人都要不如,像一蓬乱葬岗里的杂草堆在头顶,这背叛了信仰的食腐的乌鸦终于从长久的蛰伏中探头,光明相的焰色在背后展开,倒映在高擎的雪亮刀刃上,驱夜断愁,裹挟着来自阴曹地府般的狠绝戾气从陆煌背后当头斩下。
“当”的一声,接招之声同样雷霆万钧——唐若棘早在觉察到气流动向的瞬间便抽出陆煌负于背后的残月惊天双刀二中其一,想也未想直接格挡,鸱枭起手只能是驱夜断愁,陆煌背后的空门此刻只有他一人能够回护。
咣——
他孤注一掷,含住满口鲜血,时机不错半分,拆下了那势如破竹的刀劲。
整只手臂瞬间被震麻,被旧伤所累,他在唐家堡曾经引以为傲的武艺早已锈钝,可他仍是挑衅地笑了,仿佛终于再不必压抑,再不必演戏,可以得意地、张狂地,向鸱枭啐出一口血沫,“你的刀……还是比不上陆煌千万之一。”
他用横刀的手肘顶开倚着自己的半失去意识的陆煌,单膝跪地吃住鸱枭的一道烈日斩,眼中燃起死志,“既现身了,就埋在此处吧!”
视线完全陷入黑暗,随即亮起了另一番景象。屏神细听,有水波荡漾的声音,轻柔安谧,静下来时便是一片不同寻常的空寂,又有突兀的水滴声敲碎这寂静,仿佛南方的院落里用于测时的竹笕,起落规律地滴答着。
陆煌从乌篷船上撑起身,周围十分幽暗,水面上浮游着星星点点的水灯,牵起了他隐约的回忆。
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他向右前方眺去,果然有另一只小船。唐门斜卧在船头,衣袂青丝是一径的墨色,如瀑般浸入漆黑的暗河。他指缝里夹着什么物什,面上灯影斑驳,三道手甲留下的横贯鼻翼的伤痕有些刺眼。这回陆煌看得甚是清楚,那色若桃李的面容和闲散慵懒的姿态如此鲜活,不再像那些苍白的梦。
他尚未开口,唐门便拨弄着手中的小玩意自问自答了,“这是嘉陵江。这次还是可惜了,一直未带你去过。”
一股烦闷感涌上心头,陆煌想要挥开他那些轻飘飘的虚话,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别再说谎了,却发觉舌根僵冷麻木,一时不能吐字。
行动也是同样的不能自主,只有眼前的画面和唐若棘轻描淡写如谈论天气的声音历历清晰,而太过清晰,反倒更形同幻觉。
“陆煌,这一刀下去,我们是不是恩怨两清?你可还怨我恨我?”
唐若棘并没多认真地笑着,将小玩意握进手心,掌中印出硌人的钥匙轮廓。
“我知道你是眼里揉不得沙的人,错了便是错了,决不原谅,无论是谁。或许因为是我,才更加不会原谅。”
透过不时漂过的水灯的微光,陆煌瞥见唐若棘背后透出的半截匕首,水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的凄寒,像是裹挟着冰雪灌进他心里。
“如此了结,不愧是你。
“可你既然已对我做下审判,为何又会出现在此,想从我这里听一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