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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关山路远 ...

  •   “我本有家有室,有夫有女,做梦也想,回到故里。”

      雪后的天是最冷的,然而这妇人无知无觉一般,跪在湿冷的长街之上。雪后一抹晴光透过云层筛下来,浅浅落在她身上,分明不是出众的人,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格外坚决,乃至熠熠生辉的神采。

      何喜鼻子眼里低低的抽泣声顿时停了,眼睛一抬,去看那妇人。这妇人圆圆的脸,不笑也透着一股喜庆般,但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岁月里,额前,鬓旁渐渐避无可避地缠上了皱纹。

      何喜看着她,心里倏然一动,莫名其妙涌来一股似曾相识,觉得这妇人分外可亲。
      两相对视,那妇人看向何喜,眼里片刻的失神,半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我本是永昌县人,原先是嫁了人的,家中有夫有女。十六年前被人拐了,辗转流落到此地。与了马家村中马烈为妻,马烈脾性暴烈,动辄打骂不休……因我,未曾给他生个儿子出来,日子,日子更是难过。”说到此处,身子伏下去,她用力又磕了一个头,雪水随着磕头的动作飞渐出来,打在原先浆洗干净的衣裙上,“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放了他!往最狠的地方判!流徙,绞头,怎样都好,就是千万不要让他回来!我这辈子乃至下辈子,都再也不要看见他!”

      “娘!脏!”身旁小竹子喊叫起来,指着她染了雪水的额头。

      她咳嗽一声,转头看小竹子,仿似这时候才注意到她一般,伸手把她额前薄薄的一层刘海拨好,轻声问她:“娘要走了,你跟不跟娘走?”

      “啊?”小竹子懵然的,把嘴里的关东糖咬出一声响,嘎达一声,好像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娘,你的家就在这里啊,你还要去哪里?”

      “不。”那妇人道,目光递去,那是南方天地,眼角渐有泪意浮起。
      “我的家不在这里。”她这样道。

      她的家,是东南海岸那个小渔村,妇人家织网闲叙,垂髫童子踩沙戏水,白发老翁闲躺着捉虱晒肚的小渔村。不是这里,不是这个冰雪世界,瀚海阑干的霸州。
      头抬起来,眼角泪意未消,耳畔依稀可以听到海浪潮汐、渔舟唱晚的声音,那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时萦绕耳边的回响。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

      霸州北邻赫戎,位置敏感,霸州若生乱,赫戎人倘若趁机举兵,小则边境动乱,大则朝纲震乱。在霸州匪案暴发,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的节骨眼上,霸州更不能生乱,因此,尹立暂摄霸州主事,维持霸州安定,不得立刻回京,只由方宏,陈晋二人护送王述、何喜等人回京,一并押解主犯裴深,至于涉事官兵,尽数囚于霸州牢狱内,等待上头旨意。

      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何喜在客房里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简单款了款,理了个小小包袱便罢。收拾完毕,对着一盏豆灯,何喜默然发起了呆。

      正发着呆,眼前一晃,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她面前上下晃动,何喜回过神来,那脸色便不太好,乜她一眼,不说话。

      小竹子凑过来,笑嘻嘻的,“姐姐。”

      小丫头长得圆润可爱,又一脸喜相,照理说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但何喜见识过她骨头里那些坏汁,这会儿实在不敢恭维。阿难坏,那还情有可原,这丫头坏,那就是天赋异禀,天生的一个坏种。

      见她不搭腔,小竹子瘪着嘴,好像有点委屈似的,“姐姐,你别不理我呀,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娘病了,我爹又不给她买药治病,我只能骗点钱花了。”

      何喜臂上突然一重,冷冷垂眼看去,是小丫头为了讨饶,把头倚来,斜斜搭在她手上,抬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眨巴两下,居然还闪着泪花。

      呵,戏挺好的。

      何喜正欲甩开,再看她一眼,动作却一停,不可思议的,想起儿时自己犯了错,贺氏假意要罚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常常这样撒娇,头靠上去,歪着脸,睁大眼睛,这招百试百灵。不知出于什么巧合,这丫头有些小动作和简直她小时候如出一辙。

      “谁是你姐姐。”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仿佛蛇信的触感又在脚上盘旋,何喜胃里一阵犯呕,收回手,冷言冷语道。

      小竹子沉默了,转着眼睛想一会儿,又开口叫她,“姨姨。”

      “……”何喜额前青筋慢慢迸起,两手交叠起来在胸前,压抑着打她的欲望,“你到底来干嘛?”

      小竹子坐在她身旁的长凳上,由于身体矮短,两只腿碰不到地面,在那里摇摇晃晃的。被何喜一瞪,顿时老实了,脸上嬉皮笑脸的神色也立刻褪去,难得严肃起来。

      “姨姨,我问你一下啊。平阳京好玩不好玩?”小竹子撑着胖小巴,小胖手上几个圆滚滚的小涡,脸上罕见的几丝苦恼,“我娘说我们要跟着你们一起回京里。京里好玩嘛?有没有大马骑?有没有花灯看?对了,街上卖糖人的多不多啊……要不然你们把村口捏糖人的赵大娘一起捎上吧……”

      唠唠叨叨,一大通话,扰得何喜耐心渐无,她心肠硬起来,故意问,“你爹要判刑了,抓去做苦役,兴许还要被人打,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你不难过?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我爹这个人,其实对我挺好的,不喝酒的时候常常给我买糖吃。”小竹子垂了垂眼睛,小拳头在桌面上攥起来,“但他对我娘不好,喝醉了酒,经常打我娘,说我娘没给他生个儿子来。狗屁儿子啊,村里那些傻帽小男孩,还不是经常被我捉弄得团团转。我爹对我娘不好,真的不好,我娘常说,骗人的人一定也会被人骗,打人的人以后一定也会被人打,我爹以前经常打人,这会儿被人打,也是应该的。”

      你还看得挺开……何喜无语一瞬,又问道:“照你娘说的,骗人的人也一定被人骗,你骗人,就不怕以后也被人骗么?”

      小丫头眼睛亮亮的,声音押低了,“姨姨,我跟你讲个小秘密好不好?”
      何喜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小丫头凑到她耳边,声音低低的,口鼻间呼出的气息暖暖的扑在何喜,痒痒的,何喜耸起鼻尖一嗅,还带点糖味,一丝丝儿的甜香。

      只听她神神秘秘道:“我现在还小,就这么聪明了,等我长大了,就是天下第一聪明,那时候没人骗得了我哈哈哈哈……”

      何喜嘴角一扭,目光在四周逡巡,很想立刻抓起根大笤帚,把这位将来的天下第一聪明就地揍成天下第一哭包。

      “竹子,你干嘛呢?”外间忽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抬眼一看,竹子娘来了。

      “没什么。”小竹子难得安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在凳子上坐好。

      竹子娘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进来,放到桌上,盖子掀开,兰瓷盅里一碗鸡汤,撇净了油,清湛湛的,配着突然涌到鼻间的清香,简直令人食指大动。

      何喜喉间微动,冲她笑了一下,“怎么这样客气,还煲了鸡汤来?”
      竹子娘道:“承姑娘大恩,肯捎我们到平阳京,一碗鸡汤,算不得什么,姑娘趁热喝了吧。”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从霸州到平阳京路途迢迢,你们母女俩若是自行上路,危险重重,跟着我们倒还好些。你可想清楚了,到平阳京后做何打算?”

      “拐道永昌县,寻亲。”妇人圆圆的脸上神色坚决,她一垂眸,扫到何喜的袖口,忽然道,“姑娘这里怎么刮了个口子?”

      何喜看去,自起关山起,一路惊险波折,一时也记不起来在哪里刮的了。她一向对这些不在意的人,不过摆摆手说不要紧,竹子娘却起身,在屋内寻了备着的针线盒子来,坚持要替她缝好。

      何喜无法,只得脱了外衣。

      灯下妇人眉目温婉,凝神为她一针针缝着袖口,何喜于女工上不太精通,但一旁看着,也可看出那走线极其板正精致。

      热气蒸腾,好像一举蒸到了眼中,口中清香的鸡汤突然失了味道。何喜心中一酸,想起了远在平阳京郎府中的娘。从她记事起,娘就没有抱过她了,更别说,这样替她一针一线缝袖口。平日里的衣食住行都有下人打理好,贺氏再如何疼她,终究隔了一层,那到底是不一样的。郎昭打小,敢胡在贺氏怀里滚得贺氏一身的衣服褶子,她不敢。她会看眼色,她知道怎么讨大人喜欢,但她不敢尽情的,在贺氏身边展现出小孩子的全部天性。

      本来以为长大了,就会慢慢淡然,对这一切不在渴求,不再羡慕。但今夜,眼前的妇人灯下缝衣,忽然勾起了那些久远的、压抑的记忆——

      “那何家娘子可真怪,丈夫都死了,就剩个女儿了,还不疼着?”
      “谁知道呢?上回我听人说,给二小姐别了生辰八字的,签上说二小姐这命啊,刀剑相生,刑克六亲……也许这样,何娘子才远着吧,没看过她抱的。”
      “俩人长得也不像,你们说,会不会……
      ……

      “姑娘?”何喜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是竹子娘轻声在叫她。
      缝好了袖口,竹子娘领着小竹子告辞。

      “姨姨,明早见噢!”小竹子对她挥挥胖爪子。
      “胡闹,你叫什么呢?”竹子娘的声音从廊子里传过来。
      “她不让我叫姐姐的嘛。”小竹子娇声娇气的。
      脚步远去,二人的声音渐渐模糊,听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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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关山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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