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行》旦川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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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人轻抚小女孩肩膀，蹲下身来，双手紧握女孩双手，凝视着那双清澈如星的眼睛，说：“你说得对。真正的原谅是知道妈妈并没错，以及假如是自己错怪了妈妈，首先要承认自己错了，才能再去原谅妈妈，不然谈原谅也只是空谈！而对错的关键，在于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与其重要性相比，事情本身可能都不重要，对事情的看法才重要，重要到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从前，我一直怨恨妈妈，是因我只以自己受害者的角度去揣测她，从没用别的角度去衡量思考。我就像一只被诅咒的井底之蛙，只看到巴掌大的一片天，就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直到我走出家门，进入社会，遇到了更多人，经历了更多事，才知道要重新思考自己和妈妈之间的纠葛。之前我忽略了，和妈妈有关的外部世界，那和每个人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结的外部世界。每一个细微的联结，既是细微的原因，也是重要的原因。大到一个人的父母是否离异，小到原本应在今天开的那朵山茶花，并没能如约绽开等等，都是影响人的一生的重要原因。但那时我不知道去思考原因，对妈妈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只能看到一些破碎的表面，让我怨恨妈妈的无数碎片。当我明白这一点，就好想回到童年，和她重新生活一次，和她推心置腹地聊天，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再误会怨恨她……”
　　小女孩认真听小雪人说完后，轻轻摇晃着和小雪人牵着的胳膊，乖巧的小脸凑到小雪人面前，似央求似邀请，“妈妈就在隔壁房间，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嗯，好。”小雪人紧盯着女孩的眼睛，抿紧嘴角，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定立片刻，才跟着小女孩挪动了脚步，走向妈妈的卧室。
　　只见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妈妈歪躺在沙发上，一边流泪，一边神神叨叨：“苍天，原谅我这苦命人！孩子，原谅我把你带到这世界，却不能把你养大。唉，你怎么会原谅我呢，你肯定讨厌我恨我……可我也没办法啊！要说讨厌要说恨，我也讨厌成为你的妈妈，我也恨你为什么那么小就死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死了，做妈的有多痛苦吗？你叫我怎么活呢。你是在惩罚我，才让我这么痛苦地活着吗？别的妈妈都有自己的孩子，就我的孩子偏偏死了，就我没有孩子……我这个苦命的女人，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她抓住身边的一个枕头抱紧，埋头嚎嚷。
　　小雪人和小女孩并排站在卧室门口，听见妈妈说的这些话，她恍然大悟般，说：“妈妈自己的孩子死了，这才是妈妈最在乎最痛苦最绝望的事情啊！这是她一辈子都没打开的结，一辈子都没愈合的伤口，一辈子都无法明白的困惑。她的亲生孩子死了，她渴求他的原谅，也渴求上天的怜悯，却得不到回应。可我知道，除了这件事，生活里还有很多，让她绝望的事。还有无数琐碎的时刻，对她内心造成了创伤，却没人来治愈她。她伤痕累累地活着，孤独，绝望，无助……”
　　小女孩点头，疑惑道：“那要怎么帮妈妈呢？好像这太难了。除非她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小雪人想了想，说：“如果她知道她的孩子，从来没怪过她，她不必为此自责，那就好了。唉，妈妈为什么会自责，会怨恨自己呢？大概只有做过母亲才能懂吗？还有什么事情也是这样呢？让人会有莫名的负罪感而怨恨自己呢？怨恨到底是怎么进入一个人的内心的呢？一个不幸的人为什么只会怨恨呢？要么怨恨自己，要么怨恨他人和世界。唉……”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房间里的光线更黯淡了，四周倍显阴幽哀怨，正如妈妈说的那些哀恸的话：“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绝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不会盲目成为一个母亲。可我蠢死了，太冲动任性了，为了自以为是的爱，更因无知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从小我是那么渴望爱，可我的爸妈并不爱我，他们只爱我弟弟，我在家像空气般被无视。以至于长大后，别人给我一粒芝麻，我都以为那是爱，还非要生下他的孩子。他有家室了，不同意孩子的出生，可天知道我多想成为他的孩子的母亲啊！不能嫁给他，生下他的孩子也不可以吗？我以为有了孩子，就算离开他，也至少有个慰藉。再说了，从小灌输进我脑袋的观念是‘生了孩子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不生孩子最后肯定会后悔’，‘女人生孩子是神圣使命’，‘为爱生下孩子无可厚非’……那时，这些观念像繁星在我的世界闪耀，让我着迷又深信不疑。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星星，是重重的壳，是结实的牢笼，是藩篱，是天罗地网！没结婚，就生下我的孩子，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没人祝福的苦命的母亲。但我安慰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真荒唐啊！自欺欺人！我竟然为了自己成为完整的女人，让一个不被祝福的孩子来到这世界，他又怎会有好的人生呢？他仿佛知道自己的可怜身世似的，那么着急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抛下我一个人。他一定讨厌我恨我，才那么着急离开……呜呜呜——”妈妈边哭边抹泪，声音已经嘶哑，“谁知道我的痛苦和绝望呢？因为自以为是的爱，因为愚不可及的冲动，也因为与身俱来的无知，生下孩子，并不是因为知道怎么抚养孩子去生孩子。天啊！所以，我把自己的孩子养死了！我那么小心翼翼照顾他，爱他呵护他，可他还是被我养死了！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明白的困惑，我因此痛恨自己，可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要遭受这样的惩罚呢？呜呜呜呜——”她泣不成声，歇了半晌，才抽抽噎噎着继续讲，“这世界多奇怪啊，一个女人没了孩子会被嘲笑命中克子，但也被人同情，瞧，那些好心人要我再找一个孩子带。他们说再带一个也是一样的，还省去了十月怀胎之苦。我竟然听从了他们的话，收养了一个女儿……”她说到这里，目光望向卧室门口这边，一双哭红的眼睛肿得发亮。小女孩本能地缩到小雪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望着妈妈，妈妈失望地收回目光，望向天花板，哀哀欲绝，“她长得根本不像我，她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她一定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妈妈，心里会讨厌我恨我吧。我真是太蠢了！一次次犯蠢！为什么要收养她呢！像第一次犯蠢生孩子一样，为什么又犯蠢收养一个孩子呢？我根本就没能力养好她啊！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代表我渴望抚养孩子，养孩子太难太难了啊！谁能懂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有多艰辛呢！我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自己都在犯蠢，怎么去照顾好她呢？我的女儿，我应该去爱她，可带孩子太难了，而看见她感到讨厌。我甚至打她，忍不住要打，因为讨厌她，我不能控制我自己虐.待她。我承认我有心理问题，不然怎么会那么暴力呢？生活一次次的打击，导致我不堪一击。我变得抑郁，暴躁，焦虑，失控，任何一点小事都让我抓狂！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该打她啊，她那么小，哪里承受得了我的暴打呢。我好恨自己，也恨这个世界。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何时才能结束这种生活呢？看不到希望，没有出路，每天都痛苦地活着，我不愿承受这种痛苦的生活，一分一秒都不愿再承受！可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期待的呢？如何实现呢？我想我需要很多的钱，如果我有很多的钱，就可以过得开心点吧，就不会再打她了吧。养她要花很多钱，吃要钱，穿要钱，哪一件事不需要钱呢！钱钱钱！这让我无比痛苦！我期待有钱生活，可永远实现不了，太难了，我决定放弃了，摆烂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解脱了！活着太痛苦了……虽然也很想活下去，可是看不到希望啊！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如果生活不是处处都要钱，如果我的处境能好一些，心理健康一些，也许还是会活下去的。如果我死了，谁都不要嘲笑我，不经历我的人生，哪里知道我的痛苦呢？我也想要救助自己，让自己活下去，可现实生活那么多阻碍，自救之路的艰难，有谁知道呢。治愈之路，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次两次的决心，心里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创伤，在溃烂在发臭，哪里是那么容易医治的呢？就算活着，也要忍受受伤的疼痛的内心，那滋味太难以承受了，太难煎熬了！改变自我，重塑内在，实在实在太难了！天知道我多想改变自己，想要美好的人生，想要被人羡慕，想要骄傲地活着，想要把孩子好好养大，可我不知道怎么做，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后悔了，但不敢告诉别人真实想法。只能压抑，克制，沉默，伪装，强颜欢笑地活着。谁会理解和帮助我这样一个人呢，只会把我当怪物看，鄙视我侮辱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要问我离开世界前最后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我希望……”她侧着身子，捡起倒在地上的一只药水瓶子，抱紧，又躺下，“我希望能再醉一次，只有神经药水让我快乐。每次喝了，就可以看见死去的孩子，他会对我笑，会叫我妈妈，会跟我一起玩，他好可爱呀……”妈妈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让我忘记了活着的一切烦恼……”
　　“妈妈——”小雪人和小女孩异口同声轻唤，一齐走到妈妈的沙发前，跪坐在地上。
　　小女孩流着眼泪，隐忧道：“妈妈，我好害怕你死掉……”
　　小雪人赶紧拽紧了小女孩的手，安慰：“别怕，有我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如果妈妈真的没有了，你也要勇敢活下去啊。”
　　妈妈睁开眼睛，睖了小女孩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死了，你就可以去找新妈妈了。世上想要孩子的人有很多，你去做他们的孩子吧，他们会对你好的……实在不行，你早点把自己嫁了，找个对你好的男人，相夫教子，千万别像我不结婚就生孩子……我没能力对你好，你恨我吧，我不是个好人……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
　　“不——妈妈——”小女孩嚎啕大哭，浑身发抖。
　　“别再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管你了！你走吧！”妈妈抡起手里的药水瓶子，就要朝小女孩砸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水瓶子朝墙角掷了过去。
　　“哐嘡——”一声响，玻璃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