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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昏之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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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
五年前由德国留声公司为她录制的,唯一一张在国内发行的钢琴独奏选集。
她很少拍摄全脸的照片,采访更少,如同一条隧道,了解她的途径只有音乐。
“咏音姐……你要茶吗?”男孩没话找话。
“不必。”裴咏音脱下风衣,挂上门边的落地衣架,向上提了提袖子说,“开始吧,听听你的水平。”
男生便摸到琴凳坐下,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尖镇定情绪。
他如临大敌,撸起袖子,活动着身体和手关节时,穿杏色毛衣的女人抱臂,踱到了钢琴边。
直勾勾的犀利眼神。
大男孩不好意思,“咏音姐,你能坐到那边的沙发里吗?”
“……”
“我紧张。”他说。
还特别想对她笑。
裴咏音顺从退开几步,仍旧咄咄逼人地盯着他额角那块受伤后,颜色逐渐加深的皮肤。
“您……可以不要看我吗?”真的好紧张。
裴咏音沉默地瞧着母亲口中的“天才”,好一会儿,合上他的琴谱,才背对他来到窗户边。
放松,放松……男孩深呼吸。
窗外一条雾气飘渺的带状人工河,从花园穿过。
“我只等五分钟,好了就弹吧。”
岸边一条老瘦的船,横在春光温柔的皱纹里,春雨有情有义,孕育万物。
身后没有响动。
干等着的女人便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弹了弹。
推开窗,猩红的烟头在风中,像颗心脏,呼吸跃动起来。
“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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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她的母亲古芳华女士,在餐桌上对刚从纽约开完独奏会回来的女儿,提起了这件事,“我朋友有个儿子,他……”
“我不去。”
古芳华一口饭噎在喉咙里,差点没缓过来,“这次不是联谊。”
“酒会也不去,我对妈妈的那些银行家、精英,政客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汤勺一丢,女人也顾不上风度了,不满地瞪女儿,“我话没说完呢。”
“她儿子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五月份要去参加比赛,想请你帮忙指点一下。”见她有些不情愿,古芳华又横了女儿一眼,“行不行?给个准话吧。”
裴咏音挑起一口饭,塞进嘴里,乏味地咀嚼。
僵硬的气氛像在断气,古芳华板着脸,一脸肃穆。
裴咏音咽下饭,试图来一次人工呼吸,救场问:“明年五月?”
“今年。”
裴咏音一阵无语,提醒母亲:“现在都已经三月了。”
四月底,入围的所有选手就要飞往布鲁塞尔参加第一轮初赛,时间太紧了。
“呵呵。”
古芳华冷笑,想起女儿一贯散漫的作风,讥讽地反问:“难道要和你一样,比赛前一晚才做准备吗?”
“……”
她斜睨着十五岁就在日内瓦钢琴大赛上拿到第一名的女儿,没好气道:“是个有才华的孩子,这次第一出国参加比赛,你抽空去看一眼。”
“什么比赛?”
“伊丽莎白,大后年五年一届的肖邦不是也快到了嘛……”
钢琴家没有说话,低垂着一张如画卷般的脸蛋。
古芳华越看越生气,有什么用,还不是连个男朋友都带不回来。
她提高嗓音说:“不去也可以,燕家小子不要你,你难道不嫁人了吗?你看看你,除了弹琴你还会什么……”
很多啊,脸啊,性格啊,之类的,毕竟燕航的三公子审美品位之高,一般女人难入他法眼……作为前任,至少他还给了她一点女性的自信。
古芳华越说越愤慨,居然问:“韩枕夜呢,你也看不上?”
裴咏音感到匪夷所思地笑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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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里,悲伤的旋律在回荡。
音符浓烈,手指滑过琴键,唱出绝望的情歌,它在聆听者的胸膛中盘踞涤荡,最终寂寞地消融。
《Evening Star》,黄昏之星。
烟灰结出长长一截,裴咏音在烧手的烫意中,陡然一颤。
耳朵滚烫的少年,结束了献给老师的第一曲,无声舒了口气。
良久,窗前背对他的女人问:“为什么弹这首?”
这首饱含深意的情歌,不会出现在钢琴比赛的常规曲目中,而肖邦大赛上,规定只能演奏肖邦的曲目,他不会不知道。
手指叩一下琴键,男孩怀念地笑了笑,“因为我想把它送给您,当我还小,第一次去高老师家时,他放了您的视频给我看。”
如今,他十八岁,早已蜚声海内外的钢琴女王裴咏音,二十九岁。
裴咏音闻言一愣,冷淡的表情软化稍许。
高止是她的启蒙老师之一,年轻时因为怯场,一上台就“帕金森”上身,手脚无法自控地抖动,而不得不中断演出生涯,后来投身教育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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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吟问:“肖邦……你打算用哪首参赛?”比起伊丽莎白和其他一些国际比赛,如果能拿下肖邦,等于一脚迈进了圣殿。
关允烈说:“《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裴咏音扔掉烟蒂,认真了些。
她望着少年帅气的面容,不由劝道:“你知道的吧?几乎没人能靠这首协奏曲获得评委们的肯定,如果想赢下比赛,最好换成其他的。”
没有人,除了裴咏音。
大男孩笑剩一条眼缝的模样,如同颜色温暖的橙子,还有着好闻的气味。
“我想弹和您一样的曲子。”男孩的眼,纯真执拗,“哪怕失败也没关系。”
他的女神却不再给他抒情的机会,扬扬下巴,命令他:“弹吧,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
“第一乐章?”
“所有。”
“哦……好。”男孩回过神,修长的手指立刻在琴键上跑起马拉松。
“肖邦《C小调练习曲》。”
“莫扎特《B小调慢板》。”
女人严厉的声线打断他——
“傅聪曾评价过这首慢板,‘这个天国之音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它从来在那儿,永远都在,减速意味着结束,会缩小它的意义’,继续弹,不要减速!”
她大步流星,来到他身后,纠正他,“胸向内收,再收一点。”
“这是一首抒情曲,手腕和小臂放松,成抛物状……”
“弓起来,笨蛋!你以为在弹爵士吗?”
“……”
“咏音姐。”他瑟瑟发抖,“我们休息一下,可以吗?”
撒什么娇,裴咏音鄙视他,“要么死,要么弹,不准停!”
“……”钢琴魔鬼!大男孩“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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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当他抹着额头的汗停下时,魔鬼般的女人不热不冷道:“想当优秀的钢琴家,没有好的体力可不行。”
因为紧张而满头大汗的男孩:“……”
她忽而将手放到他后背,轻抚着感受他的肌肉情况,“躲什么?平时爱运动?”
他结结巴巴,“嗯、嗯……参加了学校的滑板社。”
“篮球呢?”
“偶、偶尔。”
“停了吧,赛前注意点,保护好手指和关节。”
“嗯,好。”他耳根的热意,迅速传染到了脖子。
“平时做点游泳之类的有氧运动。”青葱的指尖,又移到他的臂膀,捏了捏他的肱二头肌,“光有手臂肌肉不够,这么硬,是想要去举重吗?背部也要锻炼。”
“……”
关允烈不防她上下其手,睫毛狼狈地颤动,心中的小人捧着脸,发出呐喊。
“很好,技巧扎实,音色优美。” 裴咏音放开他,用平淡的语气,给予他最直接的肯定,“E小调弹得剔透优雅,或许你可以用这首参加肖邦的预选。”
首次,第一次,来自神龛上的夸奖,大男孩狗狗眼回视她,“真的?”
“自信些。”
裴咏音抬手,看石英腕表,“好了,常规的东西你们老师会教,下个月我再来,今天先到这里。”
她走到衣架旁,利索地穿好外套,手指搭上金属门把手。
身后关允烈情急地站起来,“等等。”
女人回头,“怎么了,还有事?”
“谢谢您……”大男孩挠了挠后脑勺。
因为越界探究她的隐私,他羞赧,“的确有件事,一直很在意,想亲口问问您。”
女人下巴微抬,示意他继续说。
关允烈便直截了当问了:“那年您在欧洲的公开演出非常成功,之后却销声匿迹了三年,是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前尘往事在这句话里断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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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问这个?”
“我和乐迷们一直很担心你,是不是身体或者哪里出了问题。”
在她身后,男孩说:“想确认一下,你很好,你允许的话。”
回忆似乎让她深感吃力。
房内开着灯,浮白的光线中,女人缄默,深沉的绮丽,像蓄满涨潮的雨水,拍打着他所不知道的记忆岸堤。
她不言也不语,让他猜她沉默的含义。
“钢琴是不会背叛你的,手指落下,它必然应你。”
终于,她说。
“但是人会,我们擅长,我那个时候大概就是,背叛了我钟爱的钢琴。”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黄昏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