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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片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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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她接过来念道:“隗伟。”
“呀,你真行!你可是第一个没念错我名字的人。”他笑道。
她淡淡地笑道:“‘隗’字的确不常见。你的名字真有意思,一不小心就可听成’喂喂’,像打电话一样。”
“哈!对了!就是!我的朋友每次打电话给我都说’喂喂’就OK了,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他高兴地说道。
“即使叫了,也容易听错呀!”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就在这时,汽车到站了,她说道:“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打火机。”说完她就上车走了。
他在站台上站了好一会儿,也走了。
她向她借打火机,他有些吃惊,不仅是因为彼此并不认识,更因为她借的东西有些出人意料。
她用它烧断了一个牛皮纸包上的塑料绳,他注意到里面是些书。她把打火机还给他,并说了谢谢。她脸上闪过一丝笑,像密林里匆匆飞过的鸟。他神经质地一下子掏出名片递给她。他当时真害怕她拒绝,也觉得自己很蠢。首先,学人家印名片就够蠢的了,在这个小城,有几个人用名片呀。其次,这会儿,他还掏出来给人家。真是蠢到家了。
她有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放射出炫人的光彩。他想,看她的眼睛容易做傻事。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问她的姓名,其实问了也白问,他有种感觉她像是深山悬崖上开的刺玫。
他是一所二流医院门诊部的新手。因为医院不久前医死过人,所以自他来上班以来,就清闲得很。他每天至多替一两个人看看感冒,余下的大部份时间,他趴在桌上观察窗外的电线竿上的小鸟,或者翻开一本杂书看看。他有一种闲得流清口水的感觉。
下班后,老张又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他笑着摆摆手走了。从前念书的时候,一心想念出个名堂来,就没想过找女朋友这回事。毕业后,一心想干出点名堂,却进了这么个没生气的医院。他感觉日子像白开水泼在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他更没心思找女朋友了。
其实,还在他念书的时候,他朦胧中就有一个印象,总觉得有什么梦想在等待着他,总觉得只有到了B城,他才能明白那梦想是什么。可惜的是,他考大学没能考进城,找工作也与B城失之交臂。他感觉他的生活中幸福和真理像躲瘟疫似的离他远去了。
他捏了捏腋下夹的书,一张纸片掉了下来,他拾起来看,是张电影票,他无奈地笑了笑。又把它夹进书里。他注意到那个漂亮的护士在门口站着。他忙转身向另一道儿门走去。心想,如果明天,她问的话,就说没看见电影票。他真有些搞不懂,自己既没钱又没事业,那女孩怎么会看了他。人真是奇怪。大概总在追寻着一些自己编织的梦想,尽管明知道它并不美丽。
他朝公车站走去,他等了一会儿,突然决定走路回去,于是夹紧了书走出站台。
走到了十字路口时,他抬头看了看巨大的广告板上的美女在五彩的灯光下显出奇异的骇人的美。耳旁响起商店里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流行歌曲,仔细一听,却觉得歌词情啊爱的唱得声嘶力竭。他常怀疑世上有没有能让人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他看到那些爱得天昏地暗的男女,总觉得他们的些可怕的夸张和不真实。真正的爱,应该不是那样。他想,他继续向前走着,穿过人行道,向东大街走去。
他刚一进门,就看见隔壁的小李打扮得油光水滑地走出来,大约是要去约会,他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今天早上送来的。说完他就走了。
他一看见信封就知道是家里寄来的。大约又催他寄钱回去了。他一个月只1000多块,自己留三白,剩下的全寄回去,家里还有个正在念大学有弟弟。大约他也正做着向日葵的梦,等着毕业和他的哥哥一样能干吧,可惜啊!他叹了口气,弟弟以他为榜样,可他呢!从前的理想主义狂潮过去后,只剩下现实的沙滩上一排排颓废的脚印。他想起他那些同学,他们有的考研了,有的出国了,有的凭家里的关系捞了个好工作,而他呢,在这个四处是小街小巷的小城穿梭着。他从前想考研,但他不能,因为他弟弟还等着他拿学费。他也想出国,但没钱。他也想找个好工作,但没关系。本来他刚毕业时是可以去B城的一家大医院的,但他最终被人挤下来了,一是因为他不是研究生,二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把信扔在桌上,一屁股躺在床上,盯着水渍斑斑的天花板发呆。他又想到了小李,想到了那个漂亮的护士,爱情和事业,有时候是需要金钱来支撑的。爱情对他这种穷小子来说是奢侈品,事业也似乎成了天上有月亮。他真的不敢相信,事业对他来说,会是个天上的月亮。
他闭上眼,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上溜走。他知道,他再也抓不回它们了。他叹了口气,颓丧到了极点。
大约8:30的时候,他醒了,他一翻身爬了起来,摔上门向外走去。
今天晚上竟有月亮。他想,真是少见。他在昏暗的小巷走着。月光和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转身走上了大街。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无数的灯光从不同的地方向他射来,他有些眩晕,便闭着眼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看见街上很多男女互相挽着,亲热地说着话。又看见很多男女坐在路边的小摊儿上吃烧烤。他们中的穿得笔挺的,有穿着白汗衫儿的,有烫发的,有抹着娇艳的口红,也有只朴素地扎个马尾的。无论怎样,他想,就没有像他这样的。
他又向前走去,在一家超市门口,看见一个小孩坐在电动木马上开心地笑着,两只小腿晃来晃去。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半天,心里很是羡慕。
忽然,他听到有一个声音,似在叫他,他想可能是有有在打电话,便仍旧看那小孩。那个声音又在叫,而且仿佛就在身旁。他扭头看去,几乎以为在做梦。那向他借打火机的女孩正站在他面前,眼中流露出笑意。他竟的些发窘,不知该说什么。女孩笑道:”刚才叫你,你怎么没反应?”
“哦……我以为,有人在打电话……”他垂下眼睑。
“是吗?我猜也是!”她依旧笑道。
“你怎么在这儿?”他抬眼看了她一下,她脸上正挂着快活的笑。
“那你怎么也在这儿?”她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耸耸肩说道。
他看了看她,干干地笑了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去花园广场走走吧!”
他有些吃惊地望了望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他的目光一直闪烁不定,就像刚学会握手的小孩,看着自己脏乎乎的手,不知该不该跟对方握手一样。
她开口道:”你最近还好吧?”
“啊?哦,好……很好。”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我也很好。”她笑着看着他说道。
他觉得,她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因为他看见她笑了好几次。而且全然不是上次那种笑。而是像夏天的清晨田野里盛开的带露的牵牛花一样。而且是紫红色的,不是蓝色的那种。
他觉得,看着她的笑,很安心。
沉默了一会,他说道:”你会不会觉得和我说话很无聊,我这人不太会说话……”
她笑道:”不是不会说,是不爱说吧?隗伟同学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不自在?”
他转头看着她,她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睛很清亮。她的头发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温柔的黄晕。他终于笑道:”没有啊,怎么会呢?”说完,又忙转头盯着街上的行人。
他感觉到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像他一样转头盯着街上的行人。有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
“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坐着怪怪的?”她突然说道。继而又笑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笑声听来很凄怆骇人。
他们笑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停了下来。他们互相看着什么也不说。他突然不安地把目光投向别处,她开口说道,月亮真好。他答道,是呀。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
他们站起身分手了,待他走后,他才回想起又忘了问她的名字。
第二天,他去邮局寄钱,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卖烤红薯的,他想起小时候在家里和弟弟在灶前烤红薯的情景,他的手伸进兜里想买,但又忍住了。
他路过花园广场的时候,又想起昨晚的事,真像一场梦呀!他想到。他突然有种渴望,他渴望再听到那个声音在背后叫他,但他知道,不可能了。
他不想这么快又回到那个阴冷的小屋,他就又漫步走到了广场。这时正值中午,广场上没什么人,办有几个六七岁的小孩。
天色灰白,空气中有股抽人的冷劲儿。他跺了跺脚,往手上哈着气。他心中莫名地响起恩雅的歌。他闭上眼,想像自己正漫步在枫叶飘飞的街头。他从前是多么渴望到英国去留学啊。他想象中的英国,似乎就只有那枫叶飘飞的街头,而这是他在上初中时,在地理课本的插图上看到的。从那以后,这个画面不断浮现在他心头。事实上,他知道英国应该不只是这样。就好像,他从前以为自己的生活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梦,他不知道何时会醒,他像在迷雾中奔跑。他听见寒风中飘落的树叶在哀号。他却听不见自己的心在哭喊。
有个小孩用手推了推他,他张开眼,小孩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迟疑地用手去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湿的。他忙顺手擦了两下眼睛。小孩问他,大哥哥,你不看吗?他这才忙打开来看。他看后,握住小孩的肩问道,谁叫你给我的?小孩伸出戴手套的毛茸茸的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就跑开了。
他向那人看去,寒风中,那人的头发被风吹拂到脸上,他看不清是谁。这时,那人站起了身,走了过来。他终于认出是谁了。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笑着走了过来。风放肆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她不得不抽出手拂一下。她穿了件桔黄色的衣服,在冬日阴灰的天气中,显得特别耀眼。
“你好!”她走近了说道。
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道:“你好!”他的声音听来似乎并不愿意见到她。
她的眼睛向四处望了一下,说道:“真巧啊!又在这儿见到你了!”她的声音里有极力装出来的愉快。
“是呀!”他漠然地答道。
“你……好象并不乐意见到我?”她说道,他听出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他抬头看着前方说道:”怎么会呢?”连自己也听出这话太无所谓了。他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脚在地上左右摆动起来。
“你,还好吧?”她问道,仍站立着,而他似乎也没有要她坐下的意思。他只是问道:“你还好吧?”仿佛只是她的话的回声。
她抬头看了看天,说道:“你这人真奇怪!”
他回想起从第一次见到她到现在自己的举动,他自嘲地笑道:“啊!是的,我很怪!”他的目光变得迷茫起来。
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两人挨得很近,而他也并没有向旁边让。仿佛她并不曾坐下。她说道:”刚开始,我以为你是个爱说话的人哪!”
“我从来都不爱说话。”他把脸往衣领里埋,两手紧紧地握着。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她终于问道。
他微微抬眼看了她一下,答道:”何必呢?人生的相逢就意味着离别,既是要离别,又何必知道对方姓什么。”他说这话,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两手夹在膝间身体向前倾说道:”这么说,你现在觉得当初你给我看你的名片都很愚蠢喽?”
他看着看自己的脚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的。”他等待着,他很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许久,没见她说话,他转头向身旁看去,却发现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下,空无一人,连那几个小孩也不见了。有种恐惧和绝望向他袭来,他看了看表,又捏了捏自己的脸,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在做梦,在做梦。他又坐了下来,闭上眼,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在做梦,等他重又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时,他看见了脚边的纸条。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迟疑地拾了起来,上面写着:
我永远四处寻找我自己
在那不知名的世纪里
我曾光荣过
那幻象中的梦
我哪怕筋疲力尽
也努力追寻
要不确知的明天等待太阳
他看了很久,然后起身走了,纸条从手上滑落到地上,又被风吹到了马路上,刚好被一辆汽车压过。
回到家,打开门,他见地上有封信,他拾起来,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
晚上躺在床上老是睡不着,他老想起弟弟信里的那些话:哥,我的学习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准备大四时考研,你听了一定很高兴吧……
考研考研……他不断地想着这两个字眼,最后在迷乱中睡着了。
夜很静,月光从破了块玻璃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桌上,却被屋里的黑暗逼得只剩一块角儿,印在信封上,仿佛被人撕缺了口的烧饼,又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脸,上面还留着手指印。
他在屋里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