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棺》liancheng

1、正文

　　夜。
　　无月无星，微凉，有风。
　　非是明月夜，却是短松岗。
　　墓碑倒在一旁，碑铭上的凹痕里有年月留下的深绿色痕迹，如血凝成了碧。
　　谁的一方栖息之地，染上谁数十年不被风雨侵蚀消磨的血？
　　那一抹在无光的夜里也有幽幽碧色的字迹，冷冷的对着在被掘开的墓前的背影。
　　那个背影低头注视着的，是他刚刚打开的楠木棺材。
　　他颤颤巍巍的去点火折子，不知是冷还是怎地，手抖得厉害。
　　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亮起，旋即掉落于地。
　　空棺。
　　他仓皇的游目四顾，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眼前所见，过去之事，他全然想不起前因后果。
　　火点燃了墓碑旁的枯草，像为被惊扰的故人增添些暖意。
　　他慢慢的回头，视线落在墓碑上。
　　明灭的火光中字迹若隐若现，不管他看不看得清，那三个字安静的于石碑之中，静谧安详。
　　花满楼。
　　一声长啸，撕裂了黑色的天空。

　　“花满楼！”
　　他猛地睁开眼，刺眼的光让他眼眶酸涩胀痛，几欲掉下泪来。
　　是梦？
　　皎月温和的光线柔柔的的穿透尚带着雾蒙蒙的空气，芳草萋萋绿叶招展，粉嫩欲滴的花儿无端静好，幽香摇曳。
　　摸摸自己的胡子，陆小凤的一脸惊慌慢慢转化为自嘲。
　　百花楼就在眼前。
　　他揉揉额角，原来是梦。
　　长吁一口气，他快步朝着百花楼走去。

　　“他也该回来了。”花满楼站在窗边，听更夫敲着三更的锣梆慢慢走远。
　　花平眉头紧皱，一脸不安，“少爷……”
　　花满楼剪下自己一缕长发，递于花平，道：“快走吧，不然就走不掉了。”
　　花平哭丧着脸，“少爷您这是何苦……”
　　“苦？”花满楼笑笑，“我等今日已等了七天。”
　　不过七次日升月没，他已等得有些心焦了。
　　接过花满楼一缕青丝，轻逾鸿毛而重堪万钧。花平直攥得手上骨节发白青筋暴起，忽而对花满楼跪下拜了三拜，头也不回的离去。
　　花满楼执起茶盏，里面没有茶，只有水。
　　他从七日前至今日，都没有喝过一杯茶，好茶需要坐下来细细品味，他已然没了那闲情逸致。
　　渴了的时候便是喝水，无色无味，无波无澜。
　　可惜即便是温水，喝下去也尚觉有几分寒意。
　　不像酒，会越喝越暖。
　　寒了七日的心，到今天，忽然想喝酒。
　　一杯像你一样，快意恩仇笑看烟云的烈酒。

　　突然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睽违的气息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冷冽霜尘。
　　陆小凤将他抱得死紧，之前的噩梦、回来后视而不见的花平……一切都不重要，此刻这个拥抱是结结实实的证明。
　　我们还在一起。
　　“你终于回来了。”花满楼抬手去摸陆小凤的脸颊，乍喜后急促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
　　冰冷的手抚上冰冷的脸颊，没有温暖一样也很温柔。
　　“说得什么话，难道我会抛下你么？”陆小凤不改俏皮的笑道，见到花满楼无恙后便将几日来怪异莫名的事情悉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在西边槐树下等我，我随后就到。”
　　陆小凤莫名其妙的走到百花楼门口，一切似乎都不太对劲，唯有眼前花满楼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他心安。
　　“这次你一定要等我，我们一起走。”
　　那是花满楼罕见的语气，凝重近乎誓言。

　　陆小凤等了很久，久到他开始按捺不住的胡思乱想。
　　一起走？
　　终究是花家放不开世俗偏见，非要他们避世遁隐方休？
　　还是往日数不胜数的仇家联合找上门来，为了不连累无辜，必须离开百花楼？
　　远处冲天的火光打乱了他的沉思。
　　他遥望着燃烧的烈焰，那是百花楼的方向。
　　一阵莫名的寒气顷刻包围了全身，花满楼会不会有事？！
　　正想迈步回去查看，花满楼笑意盈盈的蓦然出现在眼前。
　　“百花楼……”
　　花满楼也不回头，应道：“被烧了。”
　　“毕竟是你的心血，唉，花满楼，不知我们此行是去哪里？”
　　花满楼举起和他交握的手，二人相视一笑。
　　可以携手而行，去哪里都无所谓。
　　红尘碧落天上人间，都是美满。

　　漫无目的的一路走一路低声聊着，直到前方传来了汨汨细流的声音，还有一个伛偻的老婆婆在有气无力的叫卖。
　　“年轻人，更深露重，不如喝碗汤暖暖身子再上路？”
　　原先不觉得什么，经这老婆婆一说，陆小凤登时觉得彻骨奇寒，而所有的冷意都是从那条河上散发出来的。
　　花满楼接了汤却不喝，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小凤在看这碗汤，平平无奇颜色黯淡，但是甘甜醇冽的香味，恍惚中甚至有“一醉解千愁，或可忘忧”的烈酒的感觉。
　　当他把汤碗举到唇边的一瞬间，无数的片段在眼前掠过，他像是个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看客。
　　回忆似的的片段从幼时而起，飞速的靠近着现在。
　　三个月前，他们同游时路经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虽然花满楼比他更加心思缜密，两个人还是中了毒。花满楼想尽办法将他的大部分毒素过到自己身上，而后他去唯一可能有能解奇毒的天山寻求解药。一路披星戴月的奔波却不能抑制他找到解药的喜悦，可这喜悦在他快回到百花楼的时候戛然而止。不知是谁放出口风，说陆小凤在天山找到一份藏宝图和一本武功秘籍，这个谣传为他带来的是杀身之祸。
　　一路上杀了多少人又被多少人所伤？数不清了，他没有力气去数。
　　他记得回到百花楼的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将他一步一滴的血迹映得一清二楚。
　　百花楼尽在眼前，二楼柔和晕黄的灯火，他知道，在这样的深夜里，这是特意只为他而燃的烛火。
　　尽管全身的力气都迅速的流逝，他还是缓慢而坚定的朝着百花楼走去。
　　如果我活着，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看到花满楼的那一瞬，他脑海里便是这句话，可惜嗫嚅的嘴唇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完整的字句。
　　他只有竭尽全力的抬起手，再去摸一摸他的脸，就好像方才在百花楼花满楼的所做一般。
　　和他的手臂一起垂落的，是一滴泪。

　　陆小凤瞪大眼睛，接下来的他已可以猜到八九不离十。
　　那些人不会死心，于是去陆小凤最后回到的百花楼继续找寻所谓秘籍藏宝图。
　　聪明敏锐如花满楼一定一早便料到这一刻，但是他没有走。
　　如果他避开，便是默认了陆小凤身怀秘籍地图，也将惹来更多的风波。
　　所以他不能避。
　　他也从未想过避。
　　这份坦荡的勇气，他从来都有。
　　于是那群人在东翻西找遍寻不获后，一把火烧了百花楼。
　　烧掉了一切。

　　能不能不喝？
　　要不要喝？
　　是铭记今生，还是寄望来世？
　　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释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非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黄泉路上等七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是他清澈低回的声音，在身影消失后依旧缓缓飘荡。
　　孟婆再盛好一碗汤，等待下一位忘川的过客。

　　十年生死两茫茫。
　　盗墓人千辛万苦找到这座坟墓，竟是数年前就被人破坏过的。枯枝落叶撒满了空棺，不显污糟反而有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和谐。
　　他不甘心的将棺材翻来覆去的摸索过，仍是未察觉到什么机关。
　　忿忿的一捶地，惊觉这土里有异样。
　　将松软的泥土层层拂去，他看到了黑色的棺木。
　　上面的空棺是障眼法，这才是正身。
　　他欣喜欲狂的打开棺木的时候，想起了数年前曾经占尽天下风流的人物。
　　那些人已经故去，却依然有记忆留在别人的脑海里，有传说流传在大街小巷里。
　　仿佛他们还在某处品酒饮茶，兴起时狂歌，见不平时拔刀相助。

　　这不是空棺。
　　里面有已化为灰烬的布料，看不出原先的色泽。
　　一堆上面放的是一枚红玉戒指，另一堆上面有一块凤凰形状的玉佩。
　　一看便是两个人的骨灰，没有分坛装盛，而是掺杂在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灰白色的骨灰上有两缕深浅略有不同的长发，交织在一起。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