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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未离(鬼使黑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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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姬缓步走在回大进府的路上,只觉得一阵阵心悸。
原本早就结束的公主府案,却不知怎么被那失心疯的驸马给翻了出来,闹到天皇面前,天皇还下令让刑部在查此事,可把水野希原那窝囊废给吓坏了,连忙求着她去藤原大人面前求情,希望他看在月白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也要帮他一把。
若不是水野希原一口咬定那笔钱真的是为了替她还赌债才贪的,还威胁她如果他被查出来一家人都讨不了好,葵姬一点也不想去左大臣府,因为她并不想看到月白,即使那是她的亲生骨肉。
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将那些求人的话好好说出来的。
——大人,这个忙您可一定要帮啊。
——如今天皇看重此事,还让刑部一定要查得水落石出,若我贸然插手,反倒会把自己牵连进去。
——可是大人不是已经牵连进来了么?您忘了,月白……
——他叫白翎,是我收养的孤儿,因为他来府上那一日底下人猎来一只浑身毛色如雪的白雕,所以才给他取名字白翎。乱叫什么月白?
——但月白千真万确是水野家的孩子,倘若真的查起来,水野家的孩子怎么成了您的养子,这却要怎么解释呢?
——世人皆知我藤原吉野无子无女,谁会知道?何况就算那些贱奴嘴不严透露出白翎是我养子,好端端地谁会查我藤原家的养子与水野家的孩子是什么关系?
——大人可知道,这次暗中查访的人是谁?
——不就是刑部少辅原之介么?这小子,还真不嫌自己手上事多。
——原少辅的确是主要负责此事,可他还另外调派了一人主要暗中收集证据……
——哦?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小犬黑羽,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原来水野君是怕儿子疑心。这也不要紧,我记得葵姬与水野君似乎一向对自己的骨血并不很在意,当年把白翎送来的时候,二位真是眼都不眨一下。既然如此,想必哪一天大儿子没了,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了。白翎连正三位上的大臣都杀过,对付一个区区刑部武士还会手软吗?
——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不过大人只怕不知道,前几天妾与水野忽然发现,黑羽那小子不知怎么认识了白翎君,看样子还颇为要好。黑羽已经在怀疑白翎君的身份了,还叫妾与水野去确认过,妾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黑羽一向倔强执拗,他既然开始怀疑,就会想方设法打探清楚……
——那天的事情,再没第四个人在场看见,他怀疑又怎样?葵姬说过,你家两个孩子自幼感情就很好,弟弟去世黑羽应当十分伤心了,难道他还能扒开弟弟的棺材去确认吗?
——这自然不会。就是不知道……白翎君会不会……自己想起来?
——“忘尘”的药效何等霸道?白翎初来府上的时候,连自己为什么会在我床上醒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能记得起什么?
——“忘尘”之效的确神奇,不仅能使人忘却前尘往事,还会使人须发皆白,形貌大改。可妾曾经有人听说过,如果有人给中了“忘尘”的人不断重复过去的事,还是能记起过去的。
——现在白翎什么都不记得,以后……也不会有这个可能!
——如此……就多谢大人了。
不过还好,藤原大人已经答应了,他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人。虽然她也不是什么廉洁贞静的妇人,可月白毕竟是她亲生儿子,母子二人共同委身于一个人……想想都有些恶心。即便月白什么都不知道。
虽从小就不在意不亲近,可葵姬知道,月白虽然看起来温和沉静,不如黑羽那样暴躁易怒,但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便是再也不会回头的。加入有一天,月白什么都记起来了,知道自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样污秽,知道自己亲手杀了黑羽……
葵姬猛地打了个寒颤。
大进府今晚安静得有些异常。
葵姬本想直接沐浴就寝,但到底是水野希原叫她去左大臣府的,如何也要去回复一句,便十分不耐地往书房走去。只走到门口,她便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月……月白……我,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知不知道弑父是什么罪名?”这是水野希原惊惧的低喝。
“生身父亲?这个词真有意思,除了生了这副身子,您还有哪里像一个父亲?”嗓音清冷,没有半点感情,葵姬不难想象出月白那一向绷得紧紧的俊脸。
“月白你听我说……父亲知道错了……”
“您何错之有?”
“我……我不该为了讨好藤原大人便把你打晕了送到他府上……藤原大人只是说他很、很欣赏你……他说他膝下无子,想有人陪伴……其实这事应该怪你母亲,如果不是她成天出门豪赌……”
“这么说,您把在下和黑羽从小就丢到寺庙去是做得很对了。”
“不不不……月白,我真心悔过了……”
“在下绝不会相信一个眼里除了权势便什么都没有的人会真心悔过。”
“那……那你想如何?”
“您既然那么喜欢权势,那在下就如您所愿。祇园附近有一座塔还没修好便塌了您知道吧?听说负责督造的正是大人您的手下。您说……明天一早,您的失身在因为地龙翻身而第二次坍塌的废墟中被找到,别人会说什么呢?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藤原大人向天皇上疏,说您因为督管下属不利而造成宝塔倾塌、浪费了内库的钱财和大量人力而十分过意不去,一定要连夜亲自去监工,却不幸遇到了天灾而殉职,这样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的好官实在需要嘉奖……您身后的哀荣会差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样心狠手辣,就不怕死后成为恶鬼而不能转生吗?”
“我如今这个样子……与鬼又什么区别?”
“啊!”
听到一声惨叫,葵姬霍然拉开屋门,只是……已经晚了。
门大开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惊恐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身子却已经缓缓瘫软的水野希原,以及坐在他对面的,白面、白衣、白发上都溅上殷红血迹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仿佛深不见底的冰洞一般的白翎……不,应该叫他月白,水野月白。
还保持着手臂握刀送出的姿势,月白回过头看了这突然闯入者一眼,平静地拔出水野希原胸口的短刀,毫不在意地在袖上擦拭,直到那短刀露出本来的盈如秋水的模样。
脑中短暂的空白之后,葵姬猛然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夫人是想去请大夫?”月白波澜不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在下劝您不必了。此前被暗杀的那些大臣,都是死于这种刀法,当场毙命,绝无生还。”
“不不……不是请大夫……”葵姬转过身来,一边后退一边不住地摇头。
“那是要去找人?您以为这府里的其他人看到在下,会不会真的以为是有鬼杀人?”
葵姬只是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去告诉藤原大人在下不按他的指令行事了?”月白偏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您告诉他之后,只怕他还会说是在下做得对。这本来就是水野大进做下的错事,与藤原大人何干?与其杀了刑部武士惹火烧身,倒不如撇个干净。您以为呢?”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是水野月白、知道自己从小就遭到了她和水野希原的虐待与遗弃,那也一定知道了那天本来水野希原还有点犹豫而她却扯住他那一匹绸缎般的长发将他按在桌上高喊“你快点打呀!对着后脑,狠狠地敲下去!”……葵姬从未觉得这样恐惧,想跑,却一阵腿软,跌坐在地上。
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葵姬一惊,挣扎着要抽手,而那只手却如同铁钳一般。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臂上一股巨力传来,葵姬便一下子被拽了起来。然后那手松开,慢慢移至脑后,只消一发力,便能如当年她喊的的那样,让她昏死当场。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降临,只是鬓上一重,原来是一支快要滑脱的步摇被重新插好。
月白后退两步,认真地道:“原来是要逃命啊。夫人放心,在下不会对您怎样,因为……没这个必要。”说着便绕过葵姬径自走了,而对自己浑身的血污视若无睹一般。
不会对她怎样?不!怎么可能!
葵姬觉得自己要逃,要找个人来保护自己……
对了!她可是有儿子的人!
“黑羽!你听我说,有人要杀我,你是刑部的武士,不能不管!”葵姬找到了黑羽在外置办的简陋屋舍,也不顾礼节仪容,见门没锁便一下子闯了进去。
黑羽箕坐在地上,手边摆了好几个空酒壶,连抬起头来冷冷看她的眼神也有些迷离,“杀你?是追债的吗?我没有钱,管不了这些事,您要么回去找水野大人,要么外面哪个相好都行。我不像月白,卖不了几个钱,什么都帮不了您。”
听他一提月白的名字,葵姬不由浑身一颤,高声道:“就是月白!他要杀我,他要杀我啊!你父亲已经被他杀了,现在尸体就书房……”
“开什么玩笑,月白他从小心善,又守规矩,如此大逆之事……”黑羽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住口,冷冷一哂,“何况人家现在可是左大臣府的公子,就算是见不得人的,也犯不着和您过不去。为什么呀?难不成是为了争宠吗?”
黑羽从小粗话多些,何况做刑部武士多与贩夫走卒打交道,那糙话说得饶是葵姬也耳根一烫。葵姬愣了片刻,忽地惊叫,“你……你怎么知道?”
“您都做了,还不想让人知道……想得倒是很好。”黑羽一下将手中的酒壶掷了出去,“我不动手杀您已经很难得了,难道您还指望我不计前嫌地护着您?”
“黑羽,黑羽……母亲知道错了……母亲知道自己从前错了还不行吗?求你,你可一定要……”
“如果我杀了您,再对着您的尸首道歉,您会原谅吗?”黑羽似笑非笑地打断。
葵姬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想学你那忤逆弟弟一样?他弑父,你就杀母?”
“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您话都放这儿了,我也很乐意照办。”黑羽哼了一声,“不过有句话在下很不爱听,什么叫学我弟弟?夫人生的好儿子,在下真的学不来。在下学不来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会做雌伏于他人身下婉转求欢,更学不来靠着皮肉生意去换取荣华富贵。”
“畜生!你在说什么!”葵姬忍无可忍,抬手给了黑羽一巴掌。
只是她一向养尊处优,手上也没什么力道,黑羽只是偏了偏头,又笑,“啊,忘记了,母亲怎样孩子不是有样学样吗?本来只是在骂月白来着,想不到……”
黑羽今天的态度很不对。从前莫说她和水野希原动手打月白,就是骂两句、对他皱了眉头,这小子也会扑出来把月白护在身后,今天怎么说出了这些话?他与月白相认了?月白对他说什么了?方才听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藤原大人……莫不是左大臣府的优渥日子真让月白改了心智?这样说来……自己算是安全了?
也不知藤原大人是不是知道月白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不过月白这个样子,想不想起来又什么区别呢?他杀了水野希原,若说是为了藤原大人考虑其实也是说得过去的,藤原大人也不会与他计较什么。按说藤原大人的性子,是要斩草除根的。自己要是对他还有用处,或许才能留得一命。可是藤原大人缺什么呢……
葵姬缓了缓,忽然摆出一副哀戚的容色,“黑羽你说什么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母亲啊!你以为,母亲愿意这样吗?能安稳生活、相夫教子,哪个女子不愿意呢?”
“安稳生活?相夫教子?您确定不是在赌桌上肆意挥霍吗?”黑羽这般年纪,一般人家的男孩子都该当爹了,黑羽却至今未娶,听说还洁身自好得可怕,连与女子多说几句话都很少。因而黑羽对于女子那些博人同情的伎俩并不了解,自然也难以招架。眼见葵姬这样,黑羽虽然嘴上还硬着说几句讽刺的话,神色却已经松了下来。
“你以为,母亲生来就如此嗜赌吗?”葵姬泪眼迷离地横了他一眼,“我家里穷,兄弟姊妹又多,我最小,父亲与母亲不愿意养活,就只用了半锭银子就将我卖了。从前我是平安京里最受男子追捧的乐姬,可你知道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吗?小时候总是天不亮就被拉起来,筝、琴、三味、尺八样样要学,学不好就没饭吃。如此长到十六岁,就被逼着去接客。你知道我的初夜才多少钱吗?两吊铜板而已!那时候我就想,我不能再这样穷下去!钱多重要,没钱怎么能活得下去?可是我平时哪里存的住钱?客人打赏一点点都会被管事的搜走。怎么才能来钱更快呢?黑羽你不知道,那几个小小的骰子这么一转,就有可能赢走别深的全部身家啊!这事我要陪多少客人才赚得回来的啊!”
“可您最后,不也一锭金子就把自己卖了吗?”黑羽听得皱眉,却也十分入神。
“如果当时我能再等等,说不定……就完全不一样了!”葵姬一边说着,一边趁黑羽不注意,手慢慢摸向他立在一旁的唐刀。“我从小就在想,如果有一天穿上白无垢,那另一个将陪我共度一生的男人应该是个是么样子的。可是没想到,就这样白白穿了一回让整个京都的人看够了笑话。你父亲,竟然连成亲的仪式也没有给我一个……”
欻——
寒光出鞘的一刹刺得葵姬不得不闭了闭眼,但事已至此,也不容她犹豫,哪怕手上的刀再重,也要一刀劈下去。
只是刀锋快劈到那桀骜而俊朗的面庞上时,却再不能动弹分毫——不愧都是她的儿子,反应敏捷、力道惊人,竟是一模一样的。葵姬不由有些出神,如果她只是个寻常的母亲,那么有这样一双儿子,她该有多么坚实的臂膀可以依靠啊!
“夫人不惜揭开自己的伤疤,就是为了杀我?”黑羽有一瞬的怔忪,旋即自嘲一笑,“也对,您与水野大人……儿子是个什么东西?能为自己带来实际好处才是真的!”
“你……你别怪我!水野希原招惹了杀身之祸,藤原大人都保不住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月白代他动手了,下一个就是我!我不想死……不想死!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也要死。都是要死的,不如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葵姬十分激动,双手握刀胡乱挥舞。
黑羽眉头一皱,手上不由捏得更紧,不让葵姬手上的刀落到自己身上。“您知道的只怕比我更多,难道藤原吉野会放过您?”
“我不管,我不管!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葵姬红了眼,活像在赌桌上输得血本无归的样子。
黑羽不再说话,只是手上用力,将葵姬推开。
只是地上本来横七竖八躺了好些酒壶,葵姬踉跄后退之时不小心踩中一个,顿时失了重心向后滑到。只是她手上的刀已经举了太久,胳膊早就酸软,失去了黑羽的撑持便再也举不起来,朝着自己修长的玉颈急速落下,黑羽想伸手来抓都来不及。
本是来求生的,不意……自己找了死。
眼前一片血红,葵姬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脸惊慌而不能置信的黑羽身上脸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全是自己刚才那一霎喷溅上去的。只是同样是浑身染血,月白看起来比他好太多了。
这便是要死了吗?
从前葵姬也想过,自己临死前会回忆起什么。只是她身边的男人如同走马灯似的已经太多太多,父母不疼爱,丈夫不体贴,儿子不亲近……一点快乐的东西也没有。
现在真的要死了,葵姬却看到自己大约还是二十岁的模样,身着白无垢,头戴华丽的白色礼帽,面上描着精致的妆容,静静地跪在街上,面前摆着“黄金一锭”的牌子。一个穿着黑色婚礼服的男子走到她面前,看不清面目如何,优雅地向她慢慢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