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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许是长期超负荷运转,关宏峰身体恢复得很慢,但又确实在一点点好转,仿佛朔月残缺到极致,方开始徐缓地由亏转赢,着急不得。体力积蓄下来,精神也跟着恢复,前来探病的人不少,关宏峰已经能有始有终地同每人说上几句。病中人总显得比平素柔软,支队那帮天天活在高压下的小崽子们,看着他们曾经自带冷气的领导,如今安静温和地窝在病床里,母爱泛滥得直想上手摸摸,可架不住现任支队长在旁边飞眼刀,只能老老实实辛苦忍住。

      摘掉营养液,可以正常进食那天,关宏宇耐着性子听完医嘱,掉头便脚下生风地飞进病房,扑到床前直叫唤:“哥哥哥你想吃啥,我去给你弄!”仿佛好几个月没捞着享口腹之欲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哥。关宏峰被晃得头晕,伸手按住那人肩膀,示意对方消停消停,先扶自己坐起来。然后倚着靠枕想了半天,抬头看向他亲弟弟,眼神认真:“吃油泼面吧!”

      关宏宇那兴奋的表情当时就垮下来了,碍于他哥积威,又不敢直说不行,只能小心翼翼地观察关宏峰眼色,伺机商量:“哥,咱换个成不?”关宏峰向来是讲道理的人,反应也颇为从善如流:“烧烤也行,加两串蘑菇。”关宏宇脸都绿了,暗道哥你特地消遣我是不是,同住那大半年咱俩都快素成青菜了,也没见你说什么,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起大油大肉!心里波澜起伏,面上却舍不得凶,仍旧耐心引导:“哥,要不你再想想?”说着还颇有自知之明地盘算,要是他哥真说出麻辣小龙虾、九宫格火锅这种东西,自己究竟该怎么收场。

      那人也不多说,眼底微光忽闪两下径自熄灭,慌得关宏宇喊了声“哥”,竟有种抢了小饕餮奶瓶的负罪感。却听关宏峰声音闷闷的:“宏宇,你回去吧,我自己看着吃点儿就行了。”关宏宇习惯性地想听从他哥吩咐,可脚尖刚往门口转,立时就觉得不对了:“我说哥,你还真拿我当傻弟弟啊!我走了你回头点个外卖,就你现在这脆弱的消化系统受得住么!”

      关宏峰下意识伸手摸摸鼻子,遮住被当场拆穿的尴尬表情。半响才终于放下胳膊,满脸严肃地望着难得智商在线的表弟,仿佛仍是那个坐镇全场的支队长,说起话来都清楚得一字一顿:“关宏宇,你管得比妈都宽了!”被叫着名字的那个愣了愣,想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动挨训,什么时候操过这心,又见对方吃过这瘪。当下反倒乐了,干脆死皮赖脸凑到他哥跟前,低声说:“哥,我当初可连吃个饺子都要被你骂,现在总算咸鱼翻身,你就认了吧!”

      关宏峰语塞,顿时有种想抡枕头呼死他表弟的冲动。奈何关宏宇难得占次理儿,就把坚持原则绝不退缩的架势学了个十成十,在亲哥面前硬气得要命,连叫医生晓之以理带加喊高亚楠动之以情地威胁,只差没逼出那人过去同犯罪分子谈判的能耐。最后兄弟俩终于相互妥协:高粱米糕、蒸拌茄泥、竹笋蛋羹,外加碗皮蛋瘦肉粥——多放两份皮蛋和瘦肉。

      关宏宇满口应着好,乐颠颠地跑去准备,就跟个小孩子说好了要奖励,生怕大人过后反悔似的。关宏峰目送他的背影出门,心里叹气,暗说我就知道不能多给这小子好脸色,你看看现都在贫成什么样了!却没留意从头到尾自己脸上都是带着笑的。煦暖的阳光正从西窗投射进来,他想或许刘音说的没错,偶尔给自己松松劲儿,其实没什么不好。

      关宏宇觉得他哥有点儿和从前不同了,不止是身体上的康复,甚至连一直紧绷的神经都逐渐放松下来。那段时间不能离身的安眠药早就停了,没有出现明显的不良症状,倒是每天早睡晚起,比常人觉还多些。刚开始关宏宇生怕是什么戒断反应,跑去问她半个专家的法医老婆,结果毫无意外地又被高亚楠怼了:你是不打算盼你哥点儿好,他伤得这么重,身体自我修复不需要多睡些补充体力的么!不过有这话垫底儿,关宏宇总算彻底放心。

      关宏峰的黑暗恐惧症似乎也在慢慢好转。最先说起来的,还是给人做知心姐姐,结果差点儿先把自己气坏的老板娘,她去找关宏宇算账的时候,自然无可避免地说到那人无视她辛苦劳动,还拿着好心给他的第二次机会,差遣人去拉窗帘,简直叔可忍婶儿都不能忍了。关宏宇先时还喝着小酒,还吊儿郎当地拿着当笑话,听到这句时却整个人都惊着了。

      刘音知道的事情有限,没有察觉也在情理之中,可关宏宇再清楚不过。当初他们发觉关宏峰的异常,就是因为周巡听说那人在采光不好的家里,连大白天都要开灯,这才知道他的黑暗恐惧症已经泛化。关宏宇软磨硬泡地赖在他哥家那几天,也亲眼见识了关宏峰阴天在屋里呼吸急促的模样。可如今那人睡觉却要拉帘子,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确定,就怕自己想得太多,平白搞出场大喜大悲,折腾坏那颗虽然还年轻着,但到底不像从前抗造的小心脏。

      后来有次晚上陪护,关宏峰睡得迷迷糊糊,直皱眉说灯光晃眼。说者无心,听者却早等着这句话了,激动得整夜没睡,第二天商场刚开门就去拎了个床头灯回来,还是旋钮调节亮度的。于是夜里病房吊灯彻底下岗,一盏台灯取而代之。关宏宇拿出从前在军区训练的耐性,小心翼翼观察了三天,见关宏峰夜间没有任何不妥,犹豫再三,终于决定背着他哥,自作主张地慢慢降低亮度——若真的去了这病症最好,最惨也不过搭上下半辈子慢慢赔罪。

      不久后的夜里,关宏宇终于提心吊胆地关闭了所有灯光,像被提起公诉的嫌疑人站上法庭受审席,等待最后的宣判。病房窗帘没拉,偌大片黑暗里,只看见窗户隐约的轮廓和远处商业区高楼星星点点的灯火。他的手始终不敢离开旋钮,时刻准备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打开光源,然而紧张了大半天,身边却只闻延绵徐缓的呼吸,那人浑然不觉似的安睡着,一夜好眠。傍天亮的时候,关宏宇凝视着他哥的睡颜,心里大石终于落了地,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早知道这个好消息了:关宏峰的黑暗恐惧症不治而愈。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就如同度过黎明前的黑暗,眼看着光明从东方升起,那种势不可挡的,令人心安的希望。关宏峰可以下地行走后,又重新拿出当哥哥的威严,勒令他弟白天黑夜的别总往医院跑。关宏宇倒也知道见好就收,除了一日三餐照样把他哥管得死死,其他时候还真就乖乖待在家里——通讯录里挨个翻着,看能骚扰谁去陪他哥说话。

      队里没有案子的时候,周巡照样会来看看,但终归是忙多闲少,大部分时间只能差遣周舒桐带个好来。小姑娘眉宇间早褪去从前的生涩稚嫩,像株颀长而直拔的白杨,未艾方兴。她会跟关宏峰讲起最近在支队的工作,然后官方盖章的师徒两人没说几句,话题便从探病闲聊,转变成严肃认真的案情分析。关宏宇接连撞见好几次后,气得差点儿又打上长丰支队大门,直想揪着周巡的领子问他:你特么是不是又变着花儿的使唤我哥?

      周舒桐心里依旧有道坎儿,虽不至于明写到脸上,可放在刑警堆里,就像隔着层玻璃,藏不住。那天关宏峰在医院洒着阳光的长廊里散步,余光瞥见周舒桐望着自己发怔,想了想终究是主动挑起话头:“其实那件事儿,你不必在意。”姑娘小鹿般的大眼就那么清灵灵地映着他的倒影,似有水汽要夺眶而出:“可您这两枪是替我受的,我……”

      关宏峰叹了口气,想说那不过是当时情势下的最优解,若真细算起来,自己不是还该着刘长永一条命。可他终归没这么说,只是深深看着周舒桐,沉声道:“那是我想为你们做的,别把它当成负担。你会是个好警察的,记着,这世上有欠有还,人和人才能走下去。”关宏峰也不知这话究竟是想说给周舒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阳光和煦似织了金的绸缎,他隔着玻璃窗的反光看那人身影,瞧见小姑娘眼睛里晶亮晶亮的,像盛着捧星辰。

      林嘉茵到底也还是来了趟,她抱手站在安全通道的阴影里,看关宏峰扶墙慢慢走过来,噙着嘴笑:“行呀师父,听说对面还是个武警,身手不错啊!”关宏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看看站在暗处的大徒弟,声音淡定得很:“你这夸我还是损我呢?”林嘉茵歪歪头,答得相当简洁:“实事求是。”走廊里寂静得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关宏峰在认真地问她:“你后悔吗?”黑暗里辨不清神色,却只见那人撩撩长发,叹口气笑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又不能再过一遍。我现在挺好,不拿谁当枪使,谁也别想拿我挡枪使。”

      关宏峰在医院整整住了半年。临出院那天,顾海潮亲自前来探望,言辞间还特意操心了下他这个无业游民的生活打算,最后暗搓搓地表示:津港警官学院缺个老师,我看你正好是最合适的人选。关宏峰打量着鬓角生白的前领导,照旧只给张面瘫脸:“条件呢?”这边问得直接,顾海潮自然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干脆痛快地亮出底牌:“如果支队有需要,随时回来当顾问。”关宏峰还像从前那般温和沉着,眼底平静如雨过天晴的海面:“成交。”

      当天晚上,整个长丰刑侦支队聚起来为关宏峰庆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屋里人仰马翻地倒了大片,全场唯一滴酒未沾的关宏峰推门出来,看见周巡趴在走廊窗沿上抽烟。关宏峰在他身边站定,声音平平地开口:“怎么舍得不喝了?”周巡已经微醺,听闻这话连连摆手:“嗐,哪儿能跟从前一样呢!”说罢不知想起什么,沉默着吸了半响的烟,才呐呐道,“老关啊,顾局的意思我就不说了,你肯定也明白。你放心,长丰支队我替你看着——”说着顿住话语,扭头隔着烟气望向关宏峰,双眼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我等你。”

      关宏峰没说话,只沉默着站在窗前,目光投向远处岑岑夜色。有烟气不依不饶地漫过来,他皱眉伸手挥了挥,但听周巡问道:“你可真行,那会儿真是把我和亚楠都吓懵了,这段时间我就在想,你说那个时候,你笑什么呢?”窗外灯火星罗棋布,像郊野星星点点的萤火,微小却温暖。关宏峰微微扬起嘴角:“我看见伍玲玲了,她说,谢谢我抓回元凶。”那笑在他脸上定格,像阳光照射雪地,温柔地化进整个眉眼,“周巡,这些日子,多谢了。”

      身后传来房门开闭声,关宏峰回头看去,只见他的同胞弟弟站在身后,穿身相似的暗色衬衫配大衣,唯独脖子上少了那条围巾。那人喝得有些多,乐呵呵凑上来,像个跟家长讨要表扬的孩子:“诶哥,那我呢?”半束灯光落在他颧骨上,清楚照见那道淡下去的疤痕。关宏峰转过身,学着他弟的模样挑眉:“咱兄弟俩,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有什么好谢的?”他看着那张分明不甘心又暗自得意的脸,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人蓬松的额发。

      午夜钟声远远传来。这天距离2.13津港特大灭门案一年零九个月,最后一名罪犯归案,死者终得告慰,生者各自前行,真正的尘埃落定。万家灯火正在津港的夜色下交相辉映,如同这宁静又躁动的城市。黑夜总会降临,白日也终将到来,而这些走下去的人,都将成为过去的见证。所有故事里团圆美满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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