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你们，我们》阿米巴

8、传说

　　他看见他进来了。他看见那个英武的男子进来了，并且东翻翻西看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喂，”老房子开了口，“波塞冬，你回来干什么？”
　　“别叫我波塞冬，那是希腊传说中神灵的名字，”男子抬头扬眉看向天花板亮起的暖黄色吊灯，一双眼角上翘的黑眼睛直似要看进房子的心脏，“我不是神，是潘，我永远是潘，是阿铅。”
　　房子停了一下子，他端详着来人，他还记得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沮丧的甚至绝望的孩子——他无法不绝望，他所有可以依靠的亲人都在那一年离他而去，他无法不绝望。房子曾经想劝他，可是他劝不动。那时候房子就想如果那个人还在就好了，不过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现在这男子看上去好多了，他看上去英姿焕发，颇有一点当年他那母亲的味道。他不大像他父亲，房子也不大喜欢他的父亲，对房子来说，那位父亲有些过于疏远了，房子不喜欢他没见过的人。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许茹搬走后就只有我一个在这里了，紫冠有时候会借别的树给我传传话，但是我也看不到他。”
　　房子开口，他的声音从屋子的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低沉而回音宽广，他喜欢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那个人——这里原来真正主人的声音。他也竭力使用那个人的语气说话，就好像小孩子试图学着家长的口气说话一样，可惜他总是学不像。
　　“我不回来，谁来整理叔叔的遗物呢，洪，难道我还指望你么？”
　　潘笑笑，他的笑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明朗，但是他的笑显得很淡然，也很坦然，这一点又有些像这里原先的主人，虽然还是有点不一样。
　　不过房子很高兴，他又有主人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会忘记我这个名字了。”房子有点伤感地说。
　　“你不会忘的，”潘收敛了笑容，从满是灰尘的书架后面摸出一个皮封的本子，吹去上面的浮土，轻声说，“我也不会。”
　　房子关上了窗户——他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有任何东西惊扰这位新主人，哪怕一丝意料之外的风也不应该有。
　　“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承认他死了。”房子指的是“遗物”这个词。
　　“三十年了，如果叔叔还活着，他是绝不会就这么不辞而别的。”潘在窗台边坐了下来，伸手摩挲那笔记本的皮封，“所以我必须得对他没做完的事情负起点责任来。”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房子有点感慨，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许茹也一定在等着这一天——你去看过你父母吗？”
　　“只是稍稍帮他们清扫了下，哥哥在那边照应着，料是也不敢有人敢打那墓地的主意。”潘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笔记本，他和他父母的感情远没有跟这里的男主人那么亲密，“你还记得吗，洪，当年叔叔到底写了多少本这种东西？”
　　“不知道，我不大擅长数学，”房子很羞愧地说，窗玻璃上顿时蒙上了层雾气，“但我记得以前至少有一大箱子，可惜后来都被他烧掉了。”
　　“叔叔一直在收集整理关于上古时代的传说，”潘说，“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它们都烧掉，这一本还是我小时候偷拿去藏起来的。”
　　“打开它吧，我也想知道答案。”房子很高兴，他也非常喜欢传说故事，虽然这种喜欢显然和当初这里的主人的热衷原因完全不同。潘抬头朝吊灯又笑了笑，一时有些出神：
　　“你知道的，我小的时候，就经常缠着他给我讲故事。”
　　“我记得他好像没给你讲过多少。”房子相当不给情面地回答，“他好像不大有耐心。”
　　“不，他比谁都有耐心，”潘缓缓摇头道，“我想，他其实一直在等待……”
　　等待的是什么呢？房子差点问出来，可是潘已经开始读那笔记本上的东西了，那的确是个传说故事，所以房子就很认真地听着，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忘记了。房子不很聪明，毕竟他只是座房子，在许茹施法之前，他甚至不算是个生命。
　　这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上古之时，世上无魔，无圣，无人。天是浓云翻滚，雷鸣阵阵，地是岩浆横流，四处炽烈。那时候山脉不是石头的，而是冰凝成的，河流则终年不冻，那里面的水是毒水。万物几乎无法存活。”
　　“但是神明到来了，是时，长着羽毛的神灵飞翔在冰与火之间，为了他们的名字而战斗。他们的鲜血和身体成了献给这世界的祭品，残暴的天地和冷酷阴毒的山河因此温顺下来，可是这个时候，天仍然是黑暗无光的，地也仍然是荒芜一片的，山脉上只有沙子，河流中的水咸涩难饮。最初的卑微生命（注：此处借用沙狐对其祖先的自称）活得很艰难。”
　　“直到有一天，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在两个神灵中展开。”
　　“其中一个是蓝羽的神灵，他是从毒水中最大的盐晶中生出的，他的羽毛就像盐晶一样剔透发亮，他的声音也是明亮的，他的歌声可以让朋友安心，让敌人丧胆。当蓝羽的神灵飞向天空的时候，光线便从他的翅膀上发射出来，融开了漆黑的天，于是这世上有了云，云带来雨水，雨水冲淡了咸水，卑微生命有了甜的水可以解渴。”
　　“而另一个是黑羽的神灵，他的母亲在大地的最深处和她的父亲交欢，诞下了这位神明，他自出生起，使用起武器就已经好像一个战场上的老手，当黑羽的神明从地底飞出时，狂风和热浪吹碎了石头和沙子，于是这世上有了泥土，死去的神灵们从这些泥土中苏醒过来，他们的手臂长成了树，毛发则成了草。卑微生命有了可以解饥的食物。”
　　“于是众生都称颂他们的功绩，而两位神灵不愿意分享这种荣耀。他们都太高贵，高贵得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终于有一天，黑羽的神灵对他的父母说他要去战斗。他的父母亲还有其他族人都过惯了地底安逸的生活，不愿意离开。黑羽的神灵愤怒地说：‘一生在此，不若一死！’他说完之后，便杀了自己的父母，然后再无人敢反对他的命令。他如愿以偿地带领了族人上了战场，前去夺他敌人的性命。”
　　“蓝羽的神灵听说了这件事情，非常担心，但是他比黑羽的神灵年长一些，因此并不慌张。他首先飞去这世上最后一座冰的山脉之中，那里的盐晶里冻着个魔怪，这魔怪长得犹如天真孩童，一头长发披了身子，眼神却□□野气。他便用可怜的语调祈求神灵将他放出来，答应会帮神灵完成两个愿望。”
　　“‘但是你都有什么本领呢？’蓝羽的神灵问这魔怪。
　　‘我不是独一个的，我还有无数个姐妹兄弟，都听我的号令，’魔怪回答，‘任何人要是叫我们碰上了，我们便能夺了他的神志，占了他的身子，借了他的身体行事。英俊的领袖，你若解放了我们，我们愿助你一臂之力，赢得这场战斗。’
　　‘好吧。’蓝羽的神灵终于受了这魔怪的蛊惑，答应了。他用蓝羽放射的光亮融化了盐晶，魔怪便被解放出来。然后蓝羽毛的神灵便牵了他的手，离开了冰的山脉。”
　　“而黑羽的神灵现在还全不知发生了么，他的军队在战场上背叛了他，魔怪让他的族人疯狂地自相残杀，只有黑羽的神灵自己没有被那魔怪吞噬。他正彷徨间，便听见个声音，原来是这世间万物看不惯蓝羽神灵的作为，集合所有力量请出了所有死去神灵的亡灵来保卫这年轻的黑羽神灵，亡灵从树的枝叶和草的经脉间升腾起来，那形状最后凝成一个神圣的字眼，当黑羽的神灵念出这个字眼的时候，它的力量和勇气也进入了他心里。黑羽的神灵靠着它的庇护，杀死了所有失去理智的族人，往敌人居住的平原飞去。”
　　“‘你失信了！’蓝羽的神明见状指责那魔怪，‘你没有达成我的愿望！’
　　‘英俊的领袖啊，’魔怪道，‘现在他拥有的，是万物之法的力量，是我们无法抗衡的，但是为了达成您的愿望，我们将冒险一试。’
　　话音刚落，黑羽的神灵便冲了进来，炽热的风打得火焰从石头和地面上升了起来，而蓝羽的神灵也鼓起了他的翅膀，让那剔透的光亮把世界映照得一片惨淡。那魔怪夹在这之间，便伺机去夺那黑羽神灵心脏中的字眼。然而万物之法的力量非常强大，它从内至外用翅膀把黑羽的神灵包裹起来，魔怪无法进入他的心灵，反被法的力量击溃，消散在火焰中。黑羽的神灵接着冲向蓝羽的神灵，在敌人还震惊的时候，用剑将他钉在世界上最坚实的石头上。
　　‘这剑是用你出生时挣破的盐晶做的，你的灵魂和身体便一起被钉在这里，直到我死去，你才可以被解放。’
　　黑羽的神灵说。但是法的力量在他体内，他便是不死的……”
　　“这故事……”潘突然停住了，有点困惑地翻着笔记本，“这故事没有写完。后面是另外的故事。”
　　“哦？”房子有些失望，他才刚刚听入迷。“没有写完？”
　　“是的，”潘轻轻摇头，沉思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说，“但是，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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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鲁？”
　　诺纳姆打开皓发给他的资料，问自己身旁的人：“这个传说是真的？你真是被借体者色迷心窍，导致失道寡助？”
　　而他身旁那个有着一对巨大羽翼的男子则站在那里，任由阳光透了他晶莹剔透的盐晶般的身子打过去，用剔透的声音淡淡道：“别开玩笑了，你经历的不比我少。你该知道。”
　　“成王败寇，自古真理，”诺纳姆扯动嘴角，摆出个不大像笑容的笑容，“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如果不是因为认识这传说中的另一位，洪很有可能会帮你平反吧。”
　　“但是他终究没有，黑兹可以帮助他，而不是我。”布鲁平静地说，“而且也不需要了。”
　　“不再需要了，”诺纳姆点头，打开自己写了一半的文章，“当他也成为这个传说中的一部分时，他就已经不能再回来完成它了。”
　　“他不会回来了。”布鲁木然地点点头，“他也不会回来了，还有他也输掉了。”
　　“所有人都会有再回不来的那一天，至于以后的传说是好是坏，便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了。神灵也不行。”诺纳姆又一次微微点头，然后想了想，在自己的文章中又写下一句：
　　“永生者虽然不死，但并不是神灵，二任冥王自和他们中最强大的那一个结识前，就非常清醒地认定了这一点——而那长达一个世纪的传说，也是从那时，才算，正式开了一个头。”

作者有话说

　　以后有空的话或许会把布鲁和借体者的详细jq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