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仙传》千山踏歌

11、求仙者（四）

　　宁月陈家，那是在二十年前城中也是极有威势的商贾世家，最鼎盛的时候，据说有进贡皇家的传言，可即使如此，在流水的时光之下，二十年一过，也依旧如同落叶一般，从人们的记忆之中消退而去。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而记忆也同样如是。

　　差役带着那位旁姓的遗老过来的时候，那位颤颤巍巍的老者睁着昏黄的眼珠子，在打量了那男子不一会后，便用一种十分确定的语气说道：“不错，就是他，陈家的陈良。”

　　“当年主家的大公子，”他面露惋惜道：“被当时的老夫人开除了家籍，自此以后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是为何？”沈离问道。按理来说，如果不是犯下了什么难以饶恕的大罪，一个家族中的大公子，未来家族的继承人，又怎么会被驱逐而出，并且被消弭了存在的痕迹。

　　“因为他是老夫人的儿子，”这老人深深叹息道：“从骨子里来说，他和他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刚烈！”

　　“他最初的时候，并非是被驱逐，”老人说：“他的离开，是他自己做出来的选择。”

　　“不是陈家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陈家。”

　　之所以会知晓这些，也只是因为当年那一幕，便是在他的眼前发生……虽然他现在已是旁姓遗老，但是在二十年前，他其实还是一位深受主家信任的忠仆，也是在那件事之后，他被赐予了“陈”姓，受足了荣耀。

　　那个时候，宁月城中的张家与陈家交好，双方之间不仅在生意之上互相扶持，也在家族之中有了更深厚的交流，而到达最顶峰的时候，两家的族长，甚至是在许多前的时候，就在各自的妻子有孕的时候，定下了娃娃亲，

　　说起来，那个时候的陈家也正是处于一种特殊的状况之中，当代的家主在外出行商的时候，突然遭遇了不可抵挡的天灾，没有来得及遗留下任何的留言，便如此仓促地丧生在了那样一次意外之中，只留下了他的夫人和他的两个孩子，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族。

　　老夫人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在这个家族之中，当然也更加看重那些在如此状况之下依旧与其交好的朋友，而显然张家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她的某些手法也过于强硬了一些，一直到大少爷自己从房间之中逃出来的时候，他们才知道，为了维护和张家之间的那道承诺，她在张家的家主到来之前，就已经将可能会出漏子的长子禁足在了别院之中！

　　这样的一出意外让当时正在交谈的双方都感到惊讶与震惊，尤其是已经和老夫人交流完毕的张家，面对着狼狈冲出来的陈大少爷，正是满面的疑惑不解的时候，老夫人就已经训斥下了追着大少爷跑了过来的家仆，然后面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她也是压抑下了自己的怒火，对着自己的长子毫不留情地喝声道：“滚下去！！”

　　但那个时候的大少爷拒绝听从母亲的命令，他环顾了一下客厅，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张家家主的面上，他深吸了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地开口说了出来：“请饶恕我不能履行与贵千金之间的婚约！”

　　“住口！”在张家家主想要说出些什么的时候，老夫人就已经先一步爆发了出来，她站起了身来，头上金色的步摇也随着她的起身不断地晃动：“你可知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剔除了冲动与鲁莽，大少爷张良的话语中带上了一股深思熟虑之后的沉着，他十分诚恳地对着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的张家家主说道：“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出门去寻求仙道，这一去也不知要耗费了多少的年岁，所以若是张家小姐嫁了过来，那也只能算是守了活寡，若是真心要为其着想，我应该要做的，就是从一开始就避免这一桩婚事。”

　　“并非是张小姐有何处不对，这一错在于我，”张良认真道：“而这之后的一切流言蜚语，张家主也尽可将之推到我的身上。”

　　老夫人已经气到浑身颤抖了起来。

　　“令公子公子所言，可是为真？”张家家主也为这一转折惊住了，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始询问老夫人的意思，不论如何，他对他的女儿也还算疼爱，既然对方都已经明确地拒绝了这一桩的婚约，他们张家，也不是能够不要面皮死赖之人，这宁月城中，年轻的俊杰也不只是他陈良一人，而他张家娇养的小姐，还没有配不上的！

　　“张家主暂且息怒，”老夫人咬牙切齿道：“在下必定，会给予令家族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这位陈家的老人也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注意力不离小剑身上的陈良，而后缓缓道：“其实呀，大公子与老夫人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和一心想要重振家业的老夫人不同，少爷他从小，就对各种各样的志怪逸事、神仙传闻痴迷不已，比起科考经商，他对于那些仙家事宜倒是付出了更多的心力与金银，索性小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倒也不在乎这一点，都认为那只是他一个小孩子一时的兴趣而已，而等到后来，这样的志趣愈演愈烈的时候，老夫人想要将之矫正，已经是太晚了一点。”

　　“而那婚约，也不过是引爆了这积累已久矛盾的引子而已。”

　　“大公子被罚在宗祠堂中悔悟，”老者回忆道：“老夫人也是狠心，没有给过一粒米，不曾送过一滴水，整整三天，都让他在列祖列宗的面前跪拜，言称他不认错，就让他死在祠堂里，说她陈家，没有这样担不起责任的儿郎……”

　　老人摇了摇头，似乎也是对陈家老夫人做法的不赞同，可是当时的他实在是人微言轻，估计说什么也没有用。

　　“后来呢？”听到入迷的差役忍不住催促道。

　　沈离看了他一眼。

　　“后来呀，”老人眯起了眼睛，感慨道：“老夫人她倒是狠得下心肠，可陈家其他人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去。”

　　“这陈老夫人的二子，也就是后来继承了陈家的家主，”老人说，“当时也只有十四岁，他费尽了心力，想要打破母亲与兄长之间的僵持，最后功败垂成的他，不得已，遣开了看守祠堂的仆从，想要在自己的兄长彻底坚持不住之前将之送走……然后啊，就被得到了消息的老夫人在祠堂门外堵住了道路。”

　　“那个时候，”老人说起当初的事情，依旧还是一副记忆犹新的模样，看样子，那副场景对于他的震撼极深：“那也是个晚上，老夫人少见地缓和了语气，告诉了大少爷说……”

　　“那些仙仙鬼鬼，”站在仆从面前的老夫人开口道：“都不过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儿。”

　　“可是阿良啊，这陈家，可是老祖宗们切切实实传承下来的东西，”老夫人嘶哑着声音高声规劝道：“这是要通过你的手，传给后代子孙们的立足之本，你不要忘了，你现在吃的穿的住的，都是谁给你积累下来的依仗？是你的父亲、是你的祖先！”

　　她重重敲了敲拐杖：“你就这样想要抛开这生你养你的家族，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鬼神，将这番摊子，全部都抛到我这活不了多久的老婆子的身上，抛到你还没有成家立业的幼弟的身上，你让生出了你的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这番话也实在太重了一些。”老者的顿了顿，随后语气沉沉说出了自己埋藏在了心底二十年的感叹，而伴随着他的这声叹息，所有听到了这一切的人，也不由得陷入了无言的默然。

　　这一声声的质问，哪怕陈良当时早已摸清了自己的本心，也依旧承受不了如此指责，他推开了搀扶住自己的弟弟，跪在了自己母亲的身前，他叩下了自己的额头，所有的言语，吐露出声来，也只化作了唯一的一句话：“不孝子，死罪！”

　　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许，她走到了陈良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欣慰道：“知道错了就好，你且起来，明日晨时，且随我一起去向张家家主、向张家的小姐道歉，而后回来，我会将家族中的事物，一点一点手把手地交予你的手上……”

　　张良抬起了头来，泪流满面的脸上是一抹难以撼动的决然。

　　老夫人忽然就懂地了自己这个孩子之前那一句话中的更深层的含义，他的“认罪”，并非是为了自己白日里突然闯入的退婚，也并非是为了自己枉顾一家人坚决求仙的糊涂……而是为了自己哪怕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在自己用家族和亲人来质问他之后，他依旧，不曾改变过的顽固的寻仙之念！

　　“当时的我呀，不懂这一层，”陈家老人道：“也不如老夫人了解她自己的孩子，还以为这就要过去了，只要大少爷服了软，有了好结果的老夫人肯定也就顺势下去了，我们该干嘛也就干嘛去了……”

　　但不是，接下来的事情急转直下。

　　“……来人！”明白了这一切的老夫人怒喝而出：“行家法！”

　　陈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直直地跪倒在地，动也不动。可是他的弟弟却是为了自己母亲所下达的命令无比惊诧，他猛地扑了过去，跪在了老夫人的身前，急急忙忙地为自己的哥哥求情道：“不行，这样不行，娘亲，大哥已经三天没有休息了，再加上没有吃没有喝，你这样惩罚他，就是要了他的命啊！”

　　“您再劝劝，再劝劝，他一定会认错的。”夹在双方之间的孩子惶然无措道。

　　劝不动他的母亲，在见到寻来了棍棒的仆人到来，他又要去劝自己的哥哥：“兄长你先服个软，什么事都可以以后再议，先将这一关过去了再说好吗？”

　　“可都没用。”老人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