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行泥》澄莒

63、终章

　　引章的下巴抵在长明的肩头，他左肩自脱臼后比右肩高出些许，硌得她下巴疼。
　　她鬼迷了心窍，像是在笑：“好，你要等我。”
　　自别后，长明在京中等了半年，一直等到战事初定，将士凯旋。
　　期间他又升了官，他深觉在慕引章跟前是很能挺得直腰杆的，去城门迎她的时候把自己好好收拾了遍，看见远征队伍回城，心在胸膛里跳的欢快，几乎快要蹦了出来。
　　可是大队伍走完，他并没有看见慕引章。
　　清晨时分第一批将士，中午时分第二批，接近傍晚时落队的人一一回来了，他还是没有看见她踪迹。
　　他在脑海里搜索，确信无疑没有听到过任何慕引章死讯，或者是她受了伤的消息。
　　他固执站在门口，在城门即将的那一刻，看见了喝的醉醺醺的慕引章和搀扶着她的张以珂。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张以珂碍眼。
　　这本该是属于他和引章的庆功宴，被张以珂先把人给截走了，他平复了情绪，上前要把引章搀过去，张以珂直接搡了他一把，长明不由得来火正要出言相怼，慕引章摆了下手。
　　她虽是醉的，但还有些清醒着的神智，她直视顾长明，只说了一个字：“滚。”
　　长明手足无措的看着她，还是上前，引章拔了佩剑，她把剑架在长明脖子上，顾长明仍旧上前。
　　刃口见血，引章敛了眉，却讽笑了声：“顾长明，装什么情种呢，你那好叔叔不曾告诉过你，我是杀人不眨眼的？”
　　长明知道总有一天慕引章会发现他的秘密，只没想到这天这么快，他看了看引章身边的张以珂，那人回视沉声道：“没错，是我说的，顾长明，引章待你算得上掏心掏肺，你就这么回报她？若不是我发现的及时，你打算怎么做，和你叔叔一起把引章拉下马？”
　　长明无从辩驳，因为最开始，他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在引章身边以来，他并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他紧忙拽住引章的手，脖子上不时涌出的血冒着血腥气，引章晕血，避开他的手，长明却觉得她是连手也不肯给他牵，越发的要扯着她的手。
　　他急切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引章，你听我解释。”
　　她不肯听，像避开周峯一样避着他。
　　长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引章心里沦落到周峯一样让她厌恶，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引章回头，他只得道：“在北疆时，你答应了我重新开始，你不可以食言。”
　　引章回首看着他，摆开张以珂的搀扶，将佩剑重新抽了出来，她直视顾长明，淡淡道：“这样，你若赢了，我们就重新开始。”
　　那天城门关闭以后，城墙根上只站了张以珂一个观众，慕引章又食言，她败了以后，与顾长明道：“长明，算了吧。”
　　比剑术，她并不是顾长明的对手，她不知道顾长明除了这个还瞒了她多少事情。
　　她突然觉得很累，疲惫道：“我不想再见你，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你。”
　　“我们从此，别再见了。”
　　顾长明幽灵一样在引章官邸前徘徊了七天，去她府上的优伶姬妾见天流水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又看，去敲了引章的府门，管家却道：“顾公子，少爷不想见你。”
　　慕引章去了北疆以后周峯便病倒了，此病来的并不蹊跷，早有预兆，他是娘胎里就生有弱疾的，不能见风，老皇帝派他去江西救灾，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风，回京后便病倒，只一直强撑。
　　皇后快要哭成了泪人，太子却总不见好，他卧在榻上，目光总是瞟到慕引章从前坐着的那张讲桌上。
　　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恨，他平生最后悔的只这一件事了。
　　御医说太子大限将至，神宗皇帝原以为是自己先走，未曾预料是太子走在前头，一夜无眠，第二日去看了太子以后，更加的睡不着，病的越发严重。
　　慕引章在家里软玉温香，前厅来了客，她系了衣裳去前厅迎客，远远看见了太子妃。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都快咽气了，她若没有功夫敷衍太子妃权可以不敷衍。
　　她转身要回去，然后身后响起噗通一声响，她略侧了头，眼角余光看见太子妃已跪倒在地，她揖首道：“当年的事情，太子殿下确实不知情，他若知道你跪在殿外，如何会不见你，况且你哥与楼泽华是自杀的，你怎能把这笔账算在太子头上。”
　　太子妃不觉中流了泪，道：“他现在快不行了，临终前只想见你一面，我求你，去见见他吧。”
　　慕引章置若罔闻，径自离开了前厅。
　　她没有见太子，就连太子下葬那日也称病未去。
　　周峯病死，神宗皇帝一夕之间衰老成了六十岁的样子，周峯活着时候神宗对他挑三拣四，如今长子没了，神宗对着剩下的儿子找不出一个比周峯更好的。
　　他在勤政殿里思量了三日，之后毫无征兆的在朝堂上宣布，要立娴贵妃的儿子做储君。
　　朝野寂静，霍相站了出来道：“微臣有本启奏。”
　　慕引章觉得霍相打击她的理由无非就是那几套，若从资历来，张口必提她太年轻太嚣张，若从为官作风上，会讲她风评不好，有人举报过她受贿，虽然并没有证据。
　　若是从为人上，便会提一提她在城东盖的金屋。
　　然后今天霍相转换了套路，直接道：“慕引章与娴贵妃有私，两人书信往来最早是在五年前，娴贵妃的母家与慕家只一墙之隔，陛下可以明鉴，为保国本无虞，还需堵住悠悠众人之口。”
　　朝野沸腾。
　　慕引章扶持小皇子是瞎子都知道的事情，被霍相这么龌蹉一番，当真让神宗起了疑窦。
　　她不知道霍相是从哪儿搞来的娴贵妃与她的书信，她下意识回身看了眼顾长明。
　　她当时真的应该杀了他。
　　她知道神宗若是起了疑心，不仅小皇子立储无望，自己更有性命之忧。
　　而且就算找到证据证明自己与娴贵妃无私情，神宗早已对权臣辅幼帝有所顾忌，届时只怕会视证据如无物，干脆趁机除掉她，换顾长明和霍相辅佐新帝。
　　顾长明出了列，他先看了眼慕引章，继而与神宗躬身道：“微臣知晓一些内情。”
　　神宗思索间，挥袖道：“说。”
　　“微臣知道，慕引章是女子。”他看着慕引章的背影，道着，“娴贵妃亦是女子，两个女子，是不可能生出孩子的。”
　　神宗目光凌厉的先后看了他们几个，最后吩咐太监叫来医女给慕引章验明正身。
　　医女传来的消息虽让百官哗然，但神宗稍松了口气，他将慕引章从轻发落。
　　交给顾长明发落。
　　引章被拖出大殿的时候，一直看着顾长明，之后的牢狱中五年，她一直记得顾长明回首看着她的样子。
　　老皇帝死在她入狱的一年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她减了两年刑。
　　霍相死在她入狱的三年后，他运气不好，许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被梁国进献的番石榴给噎死了。
　　那天顾长明带着酒壶到引章隔壁的牢房喝了一夜的酒。
　　隔着牢房的石壁，她听见长明问她：“将士凯旋那天,如果张以珂没有和你说那些话，你跟不跟我？”
　　慕引章在墙壁上刻下入狱以后划拉的一千两百道痕，在痕迹上加了一道，随后将石子丢开，靠着墙，阖上了眼。
　　她不想再见他，也不想和他说话。
　　她仿佛看见苍木遥的那片草原。
　　顾长明站在她身边，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在顾长明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慕引章，我们重新开始。
　　我求告诸天神佛，只想让她重新爱上我，我愿付出所有，让她不再流泪。

　　好似做了一场梦，引章睁开眼的时候，顾长明就睡在她身边。
　　是现实，她和顾长明被卷进话本子的那天晚上。
　　长明也睁开眼，他先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左肩挪下便刺痛的感觉还在，他笑了笑，道：“看来结束了。”
　　引章看着他的眉眼，手探到顾长明滑的像豆腐的脸上，到底落了泪，轻声道：“长明，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