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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初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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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兴元年。这已是锦国最近五年内第四次改元。当朝皇帝年方七岁,即位六年有余,要论他登基以来,则已经改元七次,是以:按着京都咸池众贵游子弟集会时,那经常只凑份子不说话的路人甲、穷桑县伯姬世辰从民间听到的说法,新年号一换,底下人就管这年号悄悄叫了“乱兴元年”。——
不过要说乱,倒也不是本年才兴的。先帝同他父祖三代四人,在天下四分五裂的时候凑了个大趣,主要是不择手段,同时也辛苦不堪,总之折腾了许久才得以在自家手上把个前朝江山版图恢复如初,然后他居然就好意思跟耗尽命定之数一样,在一统天下之后才过了个年,没多久就因病龙驭宾天了。当今天子即位尚在襁褓之中,于是他的嫡母与生母——先帝的正宫和贵嫔,自然必须有其一临朝称制。那太后三十出头,娘家本为传承一二百年的经术世家,也是官宦名门,父亲还是当时大将军,领着先帝托孤的顾命:此时早已拿稳威权,偏偏念着自己当年号称美映椒房、宠擅六宫,却让贵嫔生了太子,对自己当年正宫之位又分外在意,无论有无必要,事事更要使力骑着太妃一头,又怕太妃仗着自己是皇帝亲娘,暗地里教着皇帝,将来要夺外家的权,再三再四地试着,想找个茬把太妃治死。太妃性子暗弱,遇事素来没个主见,可巧又有一帮宗室亲王,都看不惯太后亲爹那外戚当轴的张狂样子,纷纷来扶太妃,竟最终杀了大将军、废黜了先帝正宫,倒把太妃尊为了太后,各个占了从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马,一路排到大将军的“八公”重位。这位子虽然粗粗排了一下,可朝廷里总录尚书诸事的,毕竟只能有一人,这八个人于是还有的好斗。于是锦国上下日日不安生,换一个当轴的就改一次年号,从还记得太后母子、几个王联名上书请求罢黜诛杀一个王,到根本忘了江山谁属、己王带着自己的私兵攻杀乙王,一直发展得从城里打到城外,丙王和丁王从封国打进城,庚王逃去封国,扬言要再杀回来……最近这次改元,也就是丙王和丁王纪念他们这次自认为辉煌伟大的胜利。
当然,他们现在成天在吵,吵急了丁王拍着地说要回封国。
——总觉得,又快打起来了。
“我怎么说也背够了最近三百年来的传世棋谱,就没见过似你家这摊事般乱成一锅粥的。”左手象牙柄团扇轻摇,手与象牙边界在灯下若有若无总不清晰。沉峻锋利的话语中,说话人的眉目,居然给灯火和团扇一起晃出来几丝异样明媚。
二十余岁的姬世辰,将一枚棋子轻轻叩在了玉石枰上。
那棋子乍看起来像是木质,落在棋枰上,动静却莫名铿响。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一脸“拜托”地扶住了额头。
“你以为是我教得他们这样吗……”
那是个面目儒雅的男子,大眼,椭圆脸,声音和气质都一并温和内敛,嘴角总是温柔友好、随时乐意帮忙似的笑意,只有那双眼睛,不经意间耀出几乎能用“黠慧”描摹的特殊光彩:姬世辰的同年好友,封邑在他家乡的甘渊郡王。
高、阳、景。
在心里一字一字地,把友人本名唤出来,姬世辰眼帘一垂,忽然微笑。那个名字真的蛮好听,像初升的旭日,和眼下寒冬般局势绝不相符,但莫名给人暖意,虽然其实是姓高阳名景,不是姓高,不过,听起来没什么差别吧。
走神一霎。
他并不知道这一霎对面高阳景也微微怔了一下,而后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默默应了一子,只守,不攻,如高阳景本人在乱七八糟的时局中一般不动声色。
“该你了。”
姬世辰唇角轻勾,扬眉,含笑点一点头,眼似秋山映着的天空,澄然澈明。在这犹然有些酷热的夏秋之际,也就是他不经意而频频的笑,宛如清风。
——单看他容颜,可断乎看不出来:这位青年伯爵,其实是稚年丧父。
那时他懵懂不知生死,只呆愣望着父亲榻前一贯沉稳的母亲哭到气绝晕厥,姑母唤着“阿兄”将平日琐屑一事事念过去呼天抢地,众叔父默然哽咽,年迈的祖父颤巍巍执着鸠杖缓步走来,已换了一身原本该是子辈替父母戴的孝。是,他没有看错,那是礼,也是祖父替先人痛心,痛心这个宗族竟失去了承嗣的宗子。
祖父这一身最重的丧服,是为整个宗族。
那时祖父慢慢地、艰难地弯下身,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姬世辰的头。
那时姬世辰梳的还是一双童髻,触到了祖父掌心,祖父就说,这是我孙子的龙角吧。周围又哭成一片,姬世辰俯首,忽然心里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堂兄处默和其他兄弟们,都在身后陪着他。
亡父有三个儿子,可姬世辰的两个弟弟后来都并未成人。
他失去父亲那时还是锦国最好的时光,先帝三路大军待发,将去攻取最后一个未归一统的邦国:东宁。而三路大军之一的首领,就是高阳景的祖父——后来,也就是他,接受了邦国首脑的降表。那时姬世辰的祖父已经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年长如父的远房从兄,与当年的第一代甘渊郡王一起,疆场上去取功名。那位从兄和他的族人,早已成了锦国最抢眼的新贵之一,逐渐占据朝廷显位,同皇族联姻,同皇族的戚族联姻,而甘渊姬氏正支的大宗渐渐泯灭无闻,小宗宗主姬世辰也无非别人集会上一点缀,连当年姬处默娶得先帝爱女,还得有赖那从兄引荐。
电光石火间思绪闪过万千。看似闲闲地,落下一子。
却已转入中腹的厮杀。高阳景侧头瞧了瞧,神情仍旧。
黑白之间,姬世辰和高阳景,棋风都极灵性,斗到酣处也均得一个“快”字。只是姬世辰锋锐沉稳,大开大阖;高阳景绵里藏针,尤擅收官:毕竟还有所不同。
由是,见高阳景执棋在手,似思量似观望,姬世辰已笑:“王,不用急。”
“这个,自然。”
天下不乱的话,就这样每日对一盘棋,也该是雅事。
只是如今朝堂上这一场乱棋。无论高阳景,还是姬处默,无非酣饮长歌,聊以度日。姬世辰自己,上月嫡夫人管慧娴、侧室雷婧,生子前后只差三天,万幸世子还是大哥——简直传成锦国都城咸池整整一个月的街谈巷议话题。
“甘渊之龙,也不过如此么。”
“他先前都在忙着做什么啊……”
诸如此类的话,就纷纷地传起来了。乃至姬世辰还有多少孩子攒在他□□姬妾的肚子里,几乎都成了路人可以随时下注的由头。
前几日孩子的满月酒,也不是没人拿这话问姬世辰,道你一贯号称清俭,也确实把两场宴席办成了一场,不过气派还勉强能在咸池贵游平均值以上。往后呢?是不是下月还有一场?甘渊之龙,终于未能免俗,也算给俗人一条活路。
当事人只笑着应酬,说我姬世辰确实不过如此,齐人之福,才是人生至高理想;长子名豫,次子名敬,豫者安逸,敬者小心:一脸的胸无大志,和每个人说,自己只想他日能醉死在妻妾的怀里——
高阳景却在私下某次说起这事时,摇着头,道:别的不怕,只怕好友你的笑。
姬世辰笑道:你要哪天也认真笑了,不是更可怕。
不过,知道姬豫小字青虬、姬敬小字白螭的,出了姬世辰的家门,也就没几个人知道了——高阳景正好是其中之一。
两角为虬、无角是螭,都是龙子。甘渊之龙,所生之子必亦是龙。
“不过,说起来,那什么……的下一步棋,该往哪去。王,想好了吗?”
高阳景怔了怔,把手中棋子索性放下,摇了摇头。
“这朝中朝外的,实在太乱。我倒还好,你慈母在堂,留在咸池真放心得下?郯王说着勤王护驾清君之侧,恐怕又要打回来。西北边陲的兵,西南夷寨的民,也是纷纷的要乱起来。我甘渊与郯,算是比邻,你若此时说领兵之国,为朝廷防着郯王,朝廷必会许可。至于……到了甘渊之后,要是咸池又出什么乱子,你便可与郯王合兵,打回京师。说起来,这些年你家这些能折腾的,没剩几个活的。这一战,即便打起来,大约也是七年内最后一战了。”
“说得轻巧。我家的人,还是我清楚。”高阳景抬眼,对上姬世辰目光,又摇摇头。“如你所言,郯国与我甘渊毗邻。谁信我是去防着郯王。”
郯王,名高阳昊,就是那位愤愤不平跑出京师的庚王,是先帝侄孙、高阳景的堂兄。往日变乱之中,郯王在京之时,对高阳景多有照顾,是满朝文武都看见了的。高阳景绝不肯相信,今番满朝文武竟能如此之快地都把这事忘了。
“我家的人,也是我清楚。”姬世辰左手团扇又摇了摇:
“你家这几位不信,我就去找尚书令。姬世辰虽然无能,但甘渊姬氏正支小宗的宗主,在他姬岳跟前,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尚书令姬岳,先前那位姬世辰新贵从兄的堂弟,如今在那一房支正当家;也是朝中当轴那位丁王的军师。这位仁兄二十年来京中拥趸甚多,他因此坚持认为自己比姬世辰聪明很多,更要命的是——也漂亮很多。
为此当年生过好些没用的闲事。
譬如姬世辰自少年时起,便用惯了手边这象牙柄的团扇。这原本只是他自己恋旧物,无关他人一丝一毫。可偏偏曾经有人多事,拿这同姬岳恭维“令从弟世辰仪态出众”,一双象牙白的手,尤其适合执笔抚琴。恭维的人或许还是好意,姬岳当时没说话,第二天当着正巧来访的姬世辰,手边便刻意拿了白玉柄的麈扇,众拥趸未知前因后果,顺势纷纷表示玉手无别。闹闹腾腾,姬世辰只觉心塞,那时还不知怎么回事,只是嫌吵,小坐一阵,寒暄几句,便辞归自己居所。隔日处默与高阳景各自辗转得知姬岳此举为何,都感震惊,同时驰报姬世辰,要他务必小心姬岳。处默说的是“你避开,别理他”,高阳景则说“让着他一点”。
姬世辰想了想,回函高阳景:我性子倔,受不了那气,还是听处默兄长的吧。
之后好些年,姬世辰同姬岳都只是逢年节才问候的交情。而今,姬世辰却跟没事人似的说:高阳景没办法取信朝廷的话,他可以去找姬岳。
高阳景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还会被理解成姬氏正支小宗对姬岳的推服。
“世辰。”
脱口唤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动手,把一局棋哗啦啦都拂乱了。
姬世辰犹然笑道:“别乱来。这棋很贵。处默兄长——你那堂姊夫,送的棋。”
“你……还想再被咸池士民挂在嘴上念叨一月?”
“不想;不过,不介意。”
“……世辰啊……”
“咸池能安,天下皆安。如今四海蠢动,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别当我是为你。”
温厚黠慧的甘渊郡王,瞬间竟语塞气结。
姬世辰放了扇子,一面信手收拾棋枰上散落的棋子,一面笑道:“对了,你家那章翟婢子,该也是要生的样子。此去一家大小须多保重,切记哄着姚表妹。”
甘渊王妃姚重晖,正是姬世辰姑母的女儿,随了母亲的性情,最恨男子姬妾成群,又因着高阳景同姬世辰总角之交这层面子,甘渊王府迄今连个正式侧室都不曾有过,单那高阳景一时兴起而招幸过的章翟婢子,若不是因此有身,被高阳景的母亲保下来,几乎转头就被郎主卖作他人妇了。高阳景曾笑称姚王妃御夫就如姬世辰择友,表兄妹恰出一辙。姬世辰彼时当即反嘲,说我堂堂男子倒是不同表妹,从不介意你用尽甘渊一国之才,关键是,没我,就凭你,能识得过来才么?
关键是,没有姬世辰……
高阳景心情莫名有些凝重。
下意识地,他开始琢磨姬世辰方才的话,又开始回忆姬世辰更早前同他说过的话。这姬世辰人还坐在对面,他再开口呼唤友人时,就有了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