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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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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返镇市的车子又臭又挤,彼此认识的乡下人大着嗓门聊天,但大部分人都闭目养神。
从这里到最近的市要晃个几小时,还得熬。
这一伙五个人是睡不着的。
两侧漆黑的田野吹来阴森森的风,王八看湾湾缩在椅子里,问了句:“冷吗?要不把窗关了?”
王湾狠瞪他一眼,把眼睛闭上。身旁的王香一言不发伸手过来推那玻璃上的卡,又拉又扯,半天弄不动。王八看得叹了口气,正要去帮,那大崽子发了火,直接把他的手打掉了。
王八惊了一惊,“哟”了一声,只见又一只长手伸来,按住那玻璃窗上暗卡,把那窗户合上。
王八悻悻地把手收回。也是,这又不是王家村,关玻璃窗这点小事又不是只有自己会。
可他见王香几个对自己和那老外的态度,心里满不是滋味。
心里拧了半天,忍不住对那王香道:“你们还小,不懂。外边的世界险恶得很,我们这样的人,外边的人都当畜生使唤,最累最脏的活都是我们做的······二叔让你们老实呆着,也是为你们着想,你看王村这样大家多自在,种种田养养鸡,吃了睡睡了吃。你觉得外边有车子好玩,也不知道这车子一年得撞死多少人。书里看看得了,王村那么点地方,路又小,也不需要车。”
王澳从前边的座回过头:“要真这么险恶,你老往外跑做什么?”
王八紧张得左右张望,又抬手示意他小点声,自己也压低声音:“那不是为了把好东西给你们?你看山里也险,你们哥哥不是自己去把东西打下来给你们?”
王香听他提起哥哥,气道:“要真那么险恶,为什么山上只有几个人敢去,在这里过的却有这么多人。要真那么险恶,为什么不让哥出来,他不比你勇敢吗?”
王八一下哑口无言,自己的逻辑本就不通窍的,想到事情败露也已无可挽回,自己又和几个孩子较什么劲。
他声音越来越小:“你们真不懂,这里险不是环境险。你想想,有人快饿死了,路过你家门口,你饭菜也不给一口,宁愿他死在门外,你说可不可怕?我第一次出村的时候,每天就睡四小时,得的钱还不够找地方住,人家直接把我扔出去的,也不见有情面。你们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肚子饿了在街上哭,人还得捂着鼻子绕开呢。”
他看把孩子唬住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不是说吃的用的不同,是脑子里的东西不同。就像村里人看伊万是怪物一样,他们看你们也是怪物。之前我想买个衣服给我爷爷,才摸了一把就得拿钱,说是真皮的,我给摸脏了。没钱就先打一顿,打完也得关起来。看我的人可凶啦,比王二叔凶多了······”
王湾本就难受,听着心里更是忧愁,身子缩得厉害,流下眼泪:“小香我怕!”
小香还没反应,王八的领子就被揪了起来。伊万的脸在黑漆漆的车子里狰狞得很,这俄罗斯人本就高大,凶起来都有手撕狗熊的气魄。
车子里一下乱了套,售票员大婶远远看见这里架势不对,赶紧往这里挤过来:“干什么干什么?要打下去打······哎,你······”
方才检票又黑又乱没看清楚,现在看见了,这车里居然有个稀奇的外国人。
看见那大婶的表情,王八朝伊万挤挤眼,伊万怕事情闹大,只得慢慢放下他。等王八坐回位置上,松了一口气,伊万又忽然回过头,一拳砸在他肚子上。
王八痛得肠子都搅在一起,还得对一边的大婶和其他人笑着说没事。
王香也安慰湾湾:“别怕,伊万会保护我们。”
王八一听,气笑了:“他才不会。”
他这次声音更小,到处防着:“也不是说伊万没帮回你们的想法,只是······不现实。你们一家子人帮伊万容易,就是给口饭找个藏身地,伊万一个人帮你们一家子太难,只给口饭你们可活不了。藏身地······说了你们也不懂!还能把你们整到俄罗斯去?”
“至于别人······二叔这事是挺大,却闹不大。外边的人都当故事看呢,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村,怎么可能有人会把来历不明的脏汉子往家里藏,这都是天涯写手杜撰的。他们听故事,只相信和自己身边看到的差不多的事。和我们没什么两样,那什么井什么蛙,就那个意思······哎哟!”
头上被狠拍了一下,王八也不敢看是谁,彻底闭上了嘴。头上是疼,但王八抬眼看王湾王香被都沉默着全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心里又舒服了不少。
路两旁渐渐明亮起来,路灯如明星悬空,一盏一盏向后飞去。三个孩子往外看着,担惊受怕,一个也没睡着。
接着是大桥高楼,和闪烁彻亮的霓虹灯广告牌。
已是深夜,窗外却依旧车水马龙。装潢明亮的商品店一列一列,看得人目不暇接。
都是那手机里见过的东西,可三个孩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一路熬到了下车,车站也是明亮宽阔的,王湾拉着伊万的衣服,开口便是:“大哥怎么办?”
只要逃出那封闭的牢笼,在这如此便捷和秩序的世界,伸手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半个小时后他们便坐到警局,接着立刻便联系上了伊万的姐姐。
凌晨三点,姐姐冬妮娅和妹妹娜塔莎便到了,紧随而来的还有一个记者一个摄影以及一个翻译。
失联快一个月,伊万看到她们憔悴的面容,一见面便紧紧拥抱,接着他二话不说,又立刻与记者和翻译交流起来。
娜塔莎总是一副不高兴的神色,她看哥哥穿着一身破烂,人瘦了一圈,不满道:“冬妮娅,他需要休息!我们应该快些离开这恶心的鬼地方。都是因为这破地方监管不力,伊万差点死了!”
冬妮娅摇摇头:“娜塔莎,你也看了那邮件。我们能做的很少。要是他不把能做的做了,就算回去了,他的噩梦也好不了。”
娜塔莎不高兴地扭过头,正好看见在角落里吃着泡面的三个脏小孩,还有个眼睛发直的猥琐男人。
她高傲地转过头:“恶心!”
冬妮娅却拉着她走过去:“别这么说。”
娜塔莎道:“这有什么?他们又听不懂!”
冬妮娅低声:“他们看得到。”
娜塔莎往拿处看去,那三个孩子果然警惕地看着自己,有一个还被吓得抹眼泪。
她正是青春年纪,骄傲又敏感。才预感到伊万想做什么,便潜意识对这些孩子反感。她对哥哥失而复返当然感激,可这点感激最多是给些钱说些话之类的,要是未来都得与这些人扯上关系,实在太啰嗦。
她烦躁着,可也聪明,把伊万邮件里说的事稍做整理,又露出笑容。自己真是杞人忧天。
没有树木长草和河流,房屋一列列排在两旁。天空时不时高挂一盏明灯,照得道路宽阔澄亮。
无路可逃。远近的人声从各个方向传来,王耀像是一头误入村庄的狼,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他的动作达到前所未有的敏捷,眼睛灵锐地在这城镇里寻找着安全的藏身之地。可长夜漫漫,他心力交瘁,身子已经有些发虚。
喧闹的人声从前边的路传来,他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的身子紧贴着一面矮墙。小心调整自己的身子,他看见鬼祟的人影在前边的灯光下聚集。
他们交谈着,时不时看向四周。所有人都是了如指掌的神情,就像是王耀这头野兽早已是他们的盘中餐囊中物。
王耀看得心惊胆寒,抬头看看天色,知道只要天一亮,他将失去更多庇护。
他左右张望,目光忽然锁在了一处——他所依靠的这栋楼房前,一个个大小不一、黑灯不动的汽车。
王耀第一次离它们如此接近。他看到四个皮糙肉厚的巨轮下支起了一片绝对的漆黑,狭窄隐蔽,像母兽肚下一样安全。路边的光、人群的手电······任何有害的光线都透不进去。
王耀身上的汗水已经被夜浸透了,他望着那一片浅浅的黑出神,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塞进了车底,狼狈的姿态如逃窜的老鼠。
车底突然发出细小的响动,他警惕凝神,只见一双橙黄地闪耀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一只浑身警惕的猫。
他与猫望着彼此,谁也不动,像互照着镜子。猫忽然回头,抖了抖身子,往旁边躲了几步,王耀这才听到有脚步声正走进来。
猫连续受到惊吓,迈着腿飞快地窜了出去。王耀听到一阵惊呼,接着又是一阵咒骂:“什么操蛋玩意,老鼠吗?”
“你累出毛病了?那叫猫。”
一伙人追得累,张口就是脏话泄愤:“操你妈!镇里猫都被喂得滚圆,你和我说那瘦得和老鼠崽子一样的是猫?”
“你懂个屁!这里家猫越胖,野猫越瘦。水土不服,知道吗?”
“那王耀和那老外这俩野犊子怎么就服?狗腿子撒得那么快。”
“急个卵蛋!这天一亮,是鼠是猫都看得清清楚楚,还不知道服不服呢······”
人声越来越近,王耀大气不敢喘。他先是看见几人的影子,又看见了人的鞋子。一、二、三······总共五个人追来了。
影子渐渐近了,像是魔爪一样伸进了车底,与王耀躲着的那片阴影连在一起。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王耀惊得浑身一僵。伸手在口袋里一摸,却不是自己的。
“喂······什么玩意,他们坐车走了?”
王耀心一动,听见旁边几人开始惊讶议论。
“······王耀、王耀和王八也上了车?不可能,我们刚才还在追······”
那人不再说话,听了一会儿电话,答应几声“好、好”,又把电话挂了。
“怎么了怎么了?”一旁人开始追问。
“王八不见了!我们的人问那售票的,那狗娘养的买了六张票去了城里。”
一伙人大惊,开始议论纷纷。
“六张票都坐满了吗,怎么就一定有王耀呢?没准那俄罗斯人体格大要两个······”
“可那俄罗斯人,我们刚才不也是追着?”
“后来不是不见了,也许往别处跑了,其他人在追着?”
那接电话的听得烦躁:“别猜了!二叔不敢太张扬,半天才联系了几个检票的核实。说是王耀在不在不清楚,但对外国人和几个小孩有印象。”
“不是有人看着?”
“看什么看啊?王八这个叛徒跟他们一伙了,那龟孙子不会想办法骗他们啊?”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
方才他们匆忙追人,道路时而昏暗时而明亮,也许人眼被晃得花了也说不定。今晚所追的那一个或两个敏捷的身影,究竟是人是鬼也说不定,或者根本就是方才飞窜的那只野猫。
怎么突然地颠三倒四,根本不是他们在耍笼中兽,而是他们被耍了?
王耀看见他们的脚开始动了,一个一个的影子从自己躲藏的黑影里抽离出去。生龙活虎地来,现在都像鬼魂一样渐渐远了。
这几人王耀都认得,他们这番失魂落魄,不是相信自己已经离开,而是被事情要败露,找不找得到自己已经不再重要。
等四周归为寂静,王耀才渐渐放松下来。他哪里也不想去,也无处可去,就躺在这狭窄又安全的车底。
他把湿透的衣服脱了,扔在一边。脑袋摆向左侧,看见刚才那只猫正在另一辆车下面,揣着手看着自己。
王耀又想起伊万在村里那狼狈躲窜的模样,突然笑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个陌生的汽车底,就像是自己那陌生的家,在那种狭窄的地方,你能嗅得到它的危险,看得见自己的蹩脚,可外边却更不安全。伊万那时被自己赶了好几次,还是一次一次地来家里,现在自己家没了,又累得够呛,在这地方睡一觉又怎么样?
狭窄隐蔽的包围让王耀紧绷一夜的神经松懈了。想着王香和伊万离开了这破地方,又气得王二叔跳脚,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痛快,好似享受到那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的是自己。
漫长陌生的黑暗像催眠的童谣,倦意却悄无声息爬上身体。王耀的轻松愉悦战胜了一切,他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对面车底的猫已经不见了,那车子也不见了。
天还未亮,怀里手机震鸣,王耀接起电话,王八的声音一惊一乍传来:“还活着吗?”
王耀笑了声:“你说呢?”
王八听他状态好似不错,发出咂巴嘴的声音:“不是我吹你,王耀你生命力够顽强啊,比王八命大。”
王耀无心听他玩笑,又问:“他们呢?”
“好着呢,等下让他们和你说说话。哎对了,这边警官叫你晚上八点自己到车站,有人接你。晚上八点知道吧?手机上会有个二十。”
王耀沉默半晌:“为什么这么久?你他妈不会又要叛变吧?”
“我旁边就是警察怎么叛变······你不懂,这里规则一套一套的。王二叔这事情大,程序走的久,人警察叔叔能腾出手顾着你不错了。伊万他们外国人不好插手,我们几个也在警局呆着,暂时回去不了,你就自个来吧······哎哎!”
手机传来一阵混乱,接着王湾的喊声巨大无比:“哥!”
王耀耳朵快被嚷聋了:“你还发热吗?”
那边还没答,又是一阵混乱。
王澳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大哥,湾湾她好多了,你快来吧。”
又一阵抢夺,这次王香说了一个“哥”,还不等说第二个字,那边的手机又易主了。
这次是一阵沉默,只听得到细小的争夺声,谁也没抢过。
王八的声音从背景传来:“行了行了,别跳别跳,你们能有他高,俄罗斯人只吃肉不吃素······”
王耀听了一会沉默,那边王八骂道:“妈的死洋鬼子,不说话浪费我电话费做什么?王耀拿手机也没多少电了吧?”
王八对电话说:“王耀,记得去车站。挂了啊。”
电话里传来嘟嘟声。
这事就这么完了?一路蹬车躲人日夜不休,还被追得屁滚尿流。从得到了个手机开始,再把人送上了车······就这么半个晚上,他们不光成功出去,还端了王二叔的狼窝。
真他妈美的和做梦一样?
王耀握着那宝贝的手机,闻着车子传来那股淡淡的汽油臭味,不久又睡了过去。梦里什么都有,等天光大亮,王耀惊醒时还觉得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舒心得太没节制。
他盯着车底,又觉得两耳轰然作响,下意识飞快地从车底爬出。
车里坐着一人正抽着烟云里雾里,看见这么个大活人从自己车里出来,惊得烟灰抖了满手,烫得他龇牙咧嘴。
他大骂道:“你他妈有病啊?你想死我还不想坐牢哩!”
王耀还没醒过来,怔懵问道:“坐什么牢?”
那人破口大骂:“妈的问的什么傻逼问题,你把人搞死搞残,你就知道坐的什么牢了!”
王耀望着他,可能是心里还平顺,那人的臭骂像是耳边风,一吹就过了。他也不答话,摇摇摆摆地沿着这条路走去,等回过神来又不知为何在意起那人的话来,却死也不记得刚才那人骂了什么。
他一路走着,一开始还和过街老鼠一样四处躲着,却一直不见熟识的人。也不知他们是不是也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起来了。
晃悠悠熬到了晚上,王耀才走近车站,自己藏的那辆破三轮不见了,反而有一辆不太一样的白色车子停在车站附近。
那车子张扬,像个霸道的公鸡,车顶灯光闪晃,所有车都避着,所有人都远远地看着。王耀的脸被那灯光照得一阵蓝一阵红。
王耀就朝着那红蓝相间的光走去,心里的愉悦不知为何减了一半,反而有一种局促和紧张。他一双眼警惕地盯着,这闪烁的光有种警告的意味,像是两色相间的蛇,让人的身体自然而然的恐惧和抗拒。
可他的双脚又不知不觉被吸引了,他需要迈出去,离开这破旧混乱的遗址,离开这滞留的时空,去与伊万和几个率先离开的弟弟妹妹相聚。
他越走近那光,身上那股健康、蛮劲、强硬的气质好像就少了一些。等他在众目睽睽中走到了车边,身上蓝红交替,已经绝无自己本来的颜色。
围观的人看他,他显得单薄、瘦弱,就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山里的少年。
穿着制服的警察看着这傻愣愣的乡下小伙,随口一问:“王耀?”
王耀点点头。
当啷作响,一旁另一人拿着两个连着的铁环过来,王耀突然想到伊万初来时自己给他缠上的铁链。
他警惕地往后一步,本要跑的。他被山上的野兽追也没输过,被王二叔一伙拿着棍棒满村满镇追也没让他们得手,可他一时犹豫不决便被两人牢牢捉住了。双臂反扣得紧紧的,好像被老虎咬住一样。
他才要挣扎,人已经被塞在车里,冷冰冰的手铐一个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个套在车上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