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龙女》平湖秋月生

14、番外四：初遇

　　直到那一天，他出现了。
　　那个男人骑在青驴上，穿着青色的长衫，头上扎一条簇新的布条子。牵着毛驴，走在前面的男人更高壮一点，穿着短扎，也是粗衣麻布，两人统共两个洗得发白的油布包袱，打了结搭在青驴的脖子上，里面的东西还不见得比他们身上这一套行当值钱。
　　毛驴晃晃荡荡，走得不快，书生坐在驴上，偶尔兴起一点睡意，硌得发疼的屁股、心中一点隐忧，让他无法轻松的打一个盹儿。
　　他们进了前山，不一会儿就偏离了大路，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走进了树林深处。树下的红色或者黄色的落叶，盖了厚厚的一层，秋风萧瑟，让人遍体生寒。
　　书生问：“柿树，为何不走大路，与那些客商一道，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走在前面的男人原来叫柿树，他挥了挥手中牵着毛驴的绳子，“少爷，进山前那个村子的老大爷说了，这山里有山贼。俗话说，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山贼指定在大路上埋伏着呢，遇上了那帮带着贵重货物的客商，两帮人不得打个你死我活，咱们何必掺和进去呢？”
　　坐在驴上的男人微微笑道：“好啊，柿树，你这想法可好得紧。”
　　柿子树搔了搔头，怪不好意思：“跟着少爷久了，多少也学得一些。”
　　“听说庐安县附近盗匪横生，我上任之后少不得得整治一番，现在倒好，还没见贼，只闻贼名，便落荒而逃。你说少爷这县太爷，可不是威风扫地嘛。”
　　“少爷，”柿树扯了一个长音，谈玄瑜“唔”了一声，柿树无可奈何地说，“夫人临走之前千叮万嘱，若你损失了丝毫，便要拿我千刀万剐，我知道您有骨气得很，又聪明得紧，但那些山贼杀人不眨眼，真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我柿树万死不辞，可您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夫人得多伤心呢？您学得满腹经纶，还未曾报效国家呢，何不惜取有用之身，为国为民......”
　　谈玄瑜从身后的书箱里拿出一册书砸在他头上，柿树忙闭了嘴，从地下又拾起那卷书，嘟囔着递给谈玄瑜。
　　谈玄瑜耐着性子接过那本书：“今天你少爷就教教儿子。这在佛家里叫当头棒喝，好叫你明白，世界上的聪明人大多是说的少，做的多。要没点成绩，谁耐烦听你长篇大论呢？读起来朗朗上口，可惜净是歪理，古人说，武死战，文死谏；又有说，不成功，便成仁。”
　　“少爷，”柿树顾不上逾越，大声喝止他，生怕他读书人死读书钻了牛角尖。
　　谈玄瑜回过了神，哈哈自嘲地笑了几声，不再说话，算是将此事揭过。
　　柿树又说，“少爷，我相信你终有一天能出将入相、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谈玄瑜：“将如何，相如何？皇帝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柿树惊呼了一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纲常，所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孝。但依他的性格竟没劝谏他的少爷，而是说了句，“不为君王，也可以为了百姓。”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呜咽的箫声，谈玄瑜细听片刻，恍然发觉是江南名曲。明月幽幽普照大地，春风一曲歌尽人间，春风、明月都是游子寄托乡情的最好意象，此曲便叫做江南明月。谈玄瑜伸手从腰间拿出一只土埙，这是当地卖给旅客的小玩意儿，做工粗糙，但音还算准，他按住气孔，试了几个音，就着这萧声和起来。
　　萧声凄凉呜咽，沁人心脾，但这人的萧声却于悲伤中透出一点平和，如同巴山夜雨，一灯独明；埙的声音古朴低沉，又带着点沧桑而幽怨，仿佛将人拖入深秋的密林，寻不见回去的道路了。这是悲伤的，却不是浓烈而明显的，许是技艺未到，许是心境不符，谈玄瑜始终将这埙声的悲凄停留在表层上，他还保留着内心的坚毅，不愿意入戏太深。
　　论及技艺，谈玄瑜算是中规中矩，龙若云则错漏百出。
　　谈玄瑜从传来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却没有出声，拍了拍柿树的肩，让他快些牵驴离开。既萍水相逢，便萍水相逢。
　　柿树却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谈玄瑜催促他：“你这书童莫不是呆了。”
　　柿树这才回过神，叫了声不好：“少爷，刚才那人必是山贼，你为什么偏偏与他应和，他这时候一定纠集大队人马，围剿咱们来了。”
　　谈玄瑜尚在回味那人萧声里的心境，听见柿树的话，反而笑道：“你不要胡言乱语，刚才那人定是位隐士，不是山贼。”
　　柿树也振振有辞：“方才山下的老丈可是说了这山里有山贼，这个什么隐士和土匪们混在一道，难道会是什么好人，况且又在这里奏什么劳什子的萧，音没有半个准的，八成是有意等在这儿钓鱼呢，我的少爷，你就是那上钩的鱼儿。咱们快走。”
　　谈玄瑜的本意也是要走，柿树的话虽然离奇了一些，不过，他近日里正犯了个识人不明的大错，信心大挫。是以并没有反驳柿树，而是催促他快些离开。
　　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树枝晃动的声音，两人一齐回过头，不见人，再往上看，有一个白衣男人站在树梢上。外形并不多么出众，手中握着一只萧，腰间挂着一把剑。
　　“你......”柿树大惊，常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地飞到树上去。他学了点皮毛武功，对龙若云的讶异也更深。
　　龙若云从树上落下来，看了谈玄瑜一眼，目光最后却落在柿树身上：“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意图不轨的人。”这声音出乎意料地柔，但又有些低沉。
　　“女人？”柿树暗叫不好，女人可比男人还难缠。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好人也不会害怕别人的诬陷；真有作恶的人，也未必会畏惧旁人的闲言碎语。别人一说，反而会更激起恶人的作恶之心。敢问，阁下是好人还是恶人？”柿树暗地里抹了一把冷汗，他小时见多了七大姑八大姨，女人大多心慈手软，真希望这番话能打动她。少爷不近女色，怕是有什么才智也无法施展。
　　龙若云耐心耗尽，声音冷极：“我懒得与你理论，拿你的兵器出来，否则你连出手的机会也没有。”
　　“你这个女人不讲理啊，”
　　“我是流云寨的大当家，拔剑。”
　　柿树猛然回头：“是山贼，少爷快走啊。”原来谈玄瑜还骑在驴上，如果能跑出一段距离，进入树林深处，他还有机会可以逃生。
　　谈玄瑜心中略有些哀恸，接下来的结局已可预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不愿意浪费柿树舍身留下的生机，但更不能舍下同伴独自逃生。也许，他们仍有一线生机？
　　谈玄瑜从青驴上跳下来，毅然朝着龙若云走了过去。“姑娘，”
　　“快走，少爷。和山贼还有什么道理讲？”
　　龙若云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还未等谈探花展现其优雅的谈吐，丰富的学识，柿树已经举着一根烂木头向她的头上砸了过去。龙若云没回头，右手的袖子轻飘飘地往后一甩，连人带棍打了出去。“习武却不学内家真力，外功再好也是枉然。”
　　说着，脚步轻轻一点，凌空飞渡，径直落在刚爬起来的柿树身后，右腿横扫，柿树还没反应过来，又飞了出去。“何况你的外功只练到入门程度。”
　　话音刚落，她已经随着柿树的身形飞了出去，在人撞到树之前扯住他的衣领，顺手甩出去，“听你方才的应答，也不像是蠢笨之人，可见是不用功了。”
　　“世人大多误于懒惰。”龙若云格开柿树胡乱的几拳，右掌单刀直入，轻飘飘地按向他的天灵盖。
　　“姑娘手下留情，家仆虽然出言无状，但本性纯善，罪不至死。”
　　“少爷，”柿树最后望了他一眼，泫然欲泣。
　　龙若云的手已经贴在了柿树的额头上，用力一搡，把人推了一个踉跄，“我不杀人。”
　　谈玄瑜久久无言，还是走近龙若云的身边跟她抱了一个拳：“多谢阁下。”柿树从地上爬起来，守在谈玄瑜身边，紧张地望着她。
　　“阁下是方才奏埙之人？”
　　谈玄瑜微微一笑：“是，不过在下没能想到奏萧人会是阁下这般模样。”不提技艺，能有这般平和沉稳心境的，至少也得是不惑之年。而对方是与他年纪相若的女子，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阁下在音律上的造诣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只不过，你不愿意，把自己的感情全倾诉出来。
　　谈玄瑜心领神会，仍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尔尔。阁下真深得音乐之精髓。”
　　“寒舍虽然简陋，仍备有几杯粗茶浊酒，可以稍解二位舟车劳顿之苦。”
　　龙若云刚说完这句话，柿树用力拽了一下谈玄瑜的袖子，使了个眼神。
　　这边稍有迟疑，龙若云又开口说了句：“阁下莫非不愿赏光？”
　　谈玄瑜察言观色：“阁下，有道是初见未为客，再遇是佳宾。在下奉母命出门省亲，在路上已经耽搁了许久，如今姑母的生辰将至，不敢再有所耽搁，待在下和柿树回程时，再上门叨扰，讨要一杯水酒。”
　　“百行孝为先。”
　　谈玄瑜稍有迟疑。
　　柿树接口道：“那我们这就告辞了。要天黑了还走不出去，就得喂狼了。”
　　“慢走不送。”
　　这时，柿树背上的寒毛也竖了起来。脚步也有些哆嗦。
　　“慢着，”柿树的脚一软，谈玄瑜的身体也有些僵硬，慢慢地转过头去：“姑娘还有何要事？”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谈玄瑜的眉头紧缩起来，庐安离途云太近，这人的本事太高，若通了名，怕是以后会有数不尽的麻烦。若是不说，会否触怒了她？
　　柿树跃跃欲试，谈玄瑜瞪了他一眼，假名可解一时之危，但日后若再相见，那便极不占理。
　　“我姓谈。”谈玄瑜权衡再三，面色略有凝重。
　　“我姓龙。”龙若云冲他轻微的点了头，两人的视线微一交错，龙若云停顿了一下，还是各自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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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谁先喜欢谁，还是说不定的一件事。尽量保证日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