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秋》莫道安

27、27.殷奇

　　海底漾出幽暗的清光，珊瑚丛生，鱼群倏忽而过，银沙踩在足下软软的，一不注意，就会陷了进去。
　　便有埋伏沙底的海兽张开巨口，将食物吞吃入腹。
　　江元自幼生活在深山里，祖上三辈都是猎户，若不是撞上机缘，他那处山脉天降星雨，转化为星域，更有圣君赐名为天谕山脉，他这一生也就平庸度过。
　　他第一次见到大海，对海底的危险一无所知，虽天性谨慎，但还是中了几次海兽的埋伏。
　　江元抿了抿唇，看向坐在灵鱼上，清雅若仙的蓝衣美人。
　　青域的第一天骄，在妖孽当道的星辰学府中，也是不容忽视的天之娇女，人称清月仙子。这个女人也的确不负名望，年约双十，却已经是宝光境后期。
　　除此之外，她的美貌亦是同天赋一般令人惊艳。乌发雪肤，皓齿明眸，蓝纱束腰百褶裙，将那纤腰衬得如盈盈一握便可。
　　江元在她纤腰处目光短暂的停留了一下，很快又移开。
　　他入仙途太短，不过九真境第八重的小修士，跟这女人正面怼不过，也只能认命的开道了。
　　“呵，你就别这么看我了，好似姐姐我欺负了你，”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海清月好笑的看着偷偷瞄她的江元，“好好做事，报酬自然少不了你的。”
　　江元淡淡道：“那你告诉我，那头巨兽到底是什么？”
　　海清月支使着灵鱼游到了江元近旁，将一缕发挽到耳后，浅笑道：“何必在意它，你只要听姐姐的就好。”
　　江元哼了一声，道：“要人卖命，却不告诉他有多危险，这样的买卖你也做得出来？”
　　海清月只微微抿唇，并不答话。
　　两个时辰后，前方忽然空旷了起来，珊瑚丛和鱼群似乎都避开了这里，放眼过去，只有无尽乌黑的海沙，上方除了海水，万物不生。
　　海清月最先注意到，她侧了下头，低声道：“总算找到了。”
　　江元问：“就是这里？”
　　海清月点头，从灵鱼上轻盈的跳下来。没了她灵力支撑的灵鱼渐渐透明，化为光点消失在海底。
　　就在江元以为她打算抛弃自己，独自前往的时候，海清月却突然道：“殷奇是上古凶兽，以杀意、煞气、怨念、嗔心、恶毒、痛楚、愤恨此七念为食，据传可与仙争锋。万载前仙门关闭，玉安再无人飞升，那上古修士同凶兽也一夕间消失踪迹。玉安百族，尽皆断了传承，却无人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我所料未差，此地应是传说中的第五海域，那殷奇，怕也是这世间最后一头。”海清月又告诫他，“殷奇所在之地，定有异宝，却也有生死之危，你修为尚低，最好不来。”
　　入宝山空手而归？
　　江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但做不做得到就不一定了。
　　海清月一步踏入乌沙中，便感到汹涌的负面情绪向她袭来，她脚步未停，不缓不慢的走进去，神情平静至极。她曾是大罗尊者，转世后哪怕才宝光境，神魂力量却极为强大，这外围还拦不住她。
　　江元看着她的身影忽然模糊了下，就消失不见了。乌沙之上，仍是除了海水，万物皆无。
　　他抚摸了下背上的木弓，这是阿爹亲手做给他的。中年男人用了小半个下午，还被阿娘骂了声偷懒，依旧咧着嘴，满是笑意给他做了把木弓。
　　“男娃子就该上山里去耍……”
　　男人这样说着，摸了摸他的脸，粗糙的手掌剌得他有些疼。江元用手摸了下脸，入手湿润。
　　恍然回到了那时候，破旧的茅草屋，门前榕树下小丫头们的笑声入了耳，风吹过，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元哥，午后去山里逮兔子不？”
　　小妹立即嚷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二哥，兔子，兔子！”
　　江元下意识去摸他的弓，没摸到，小妹跑到屋里，把弓抱了出来，边跑边喊：“二哥，逮兔子回来啊……”她没看路，忽然一歪，啪一下摔倒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元没有第一时间去抚她，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瞬间，他想要用灵力阻止小妹摔倒。
　　……他的灵力没有了。
　　“元娃儿，你妹子咋哭了？”阿娘的声音跟记忆里一样洪亮，很快就从外面进来，把小妹抱了起来，又训又心疼。
　　江元看着，忽然就泪流不止。
　　阿爹、阿娘、小妹……在他得到那星状体后不久，一群修士来到村里，追杀一个魔修。那魔修太狡猾，控制着村民冲上去，对那群修士而言，凡人而已，杀了就杀了。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过这一个魔修。等进山的江元回来后，入目的就只是剩残肢断臂，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
　　他什么都没有了。
　　……
　　殷奇食七念，最易引发人心底封存的记忆。
　　海清月走了很久，这条路却还很远，她看不到尽头，一回首，也看不穿来路。
　　她只能走下去。
　　也不知是多少个日夜，好似许久，沧海都已化为桑田，她乌发如雪，恍惚已老去，只一双眼眸仍清明，似洞悉世事，毫无所惧。
　　有风吹动了她的白发，她眨了眨眼，眼前已换了一方天地。天与海连成一线，沿海的渔村纷纷派出船只，正是一年一度的捕鱼节，每个渔村都盼着自家村子的最多，这样城主才会免了他们一半的税。
　　海清月就站在沙滩上，没有人看得到她。
　　她的神魂很凝实，无法沉浸在幻境里，只做个看客，看着年幼的她渐渐向她走来。
　　这是她几岁的时候呢？七岁，还是八岁？
　　就是这一日，她失去了父亲，她遇到了赫连哥哥。
　　她的父亲是渊海城的城主，海行天。
　　每年的这一日，他都会带着下仆来看捕鱼节，偶尔也会带着海清月一起来。
　　小时候的海清月就已出落得极为玲珑可爱，她恍惚记得，性子是极为古怪调皮的，堪称小魔女，对着父亲也敢揪胡子，笑嘻嘻的没心没肺。
　　海清月静静看着她抱着父亲撒娇，得了允许后，咧开笑容向沙滩跑来，几个侍女跟着她，小心翼翼的。
　　她的父亲海行天看着她的目光，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叹了口气，就和管家爷爷说起些什么。小时候的海清月骄纵任性，是从来不会回头看看的。
　　如今的海清月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只专注的看着父亲，哪怕知道只是幻境而已。
　　海家是上古遗族，据传有鲛人血脉，世代低调，却仍躲不过世人的贪念。这一日，有修士自远方来，强逼海行天交出鲛人。可血脉最纯的正是海清月，逼一个父亲交出他的女儿，怎么会答应？
　　海清月平淡的神情有了变化，她看着那个修士，手掌握紧。
　　想杀了他，想杀了他！
　　但她手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流出血来，也没有出手，只看着海行天被折磨而死，年幼的海清月被忠仆护着逃走。
　　没逃多远，老仆让海清月易容成乞儿，推倒乞丐堆里，他则用钱引诱了一个乞儿换上海清月的衣服。海清月等到天黑，老仆再没有回来。
　　她很饿，哭的也很厉害，有不忍心的乞丐给她吃的，她又嫌脏扔的远远的。
　　她哭着跑出破庙，穿过海清月的身体，去到城里的街上。
　　海清月蹲下来，想要捡起被扔掉的那个脏馒头，手却穿了过去，她怔然了一瞬，周围的景色变幻，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年幼的海清月抹着眼泪，横冲直撞，看也不看路，直到她撞到一个人身上，被反震得摔倒在地上。屁股摔的很疼，她泪眼朦胧，抬了头去看，却只模糊的看到那是个眉眼很好看的白衣青年。
　　她抓住了那个人的衣服，抓的紧紧的，却又不说话。
　　面对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那个青年不像其他人一样一脚踢开，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以指为剑，将她抓着的那处给削下来了。小女孩抓着那块布料，呆呆的看着他，哭声都停了。
　　赫连微无什么慈悲怜悯，却也不会无聊到对幼崽出手。他看这女孩不哭了，就信步离开。
　　年幼时的海清月、如今的海清月，齐齐的看着他的背影。
　　后来呢？
　　海清月闭上眼，破开这个幻境。
　　后来已不用再看了。
　　她追随着赫连微走遍山川湖海，那人性子虽冷，却有意无意的放慢脚步，任她跟来。遇到什么危险，无论表现得多么冷淡，最后还是会出手。那个修士追来时，赫连微亦帮她斩杀。
　　她渐渐展露天赋，闯出了偌大名号。由于无门无派，被人欺负，也是赫连微杀到对方山门，硬生生让宗主低声下气向她道歉，双手奉上补偿。
　　她欠赫连微何其多？
　　有人向赫连微问：“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他们都死了，亲人、挚友……可我还活着，这就是孤独？”
　　赫连微看了他一眼，说：“你才活了多少年。”
　　她那时随侍在侧，并不懂那人为何一瞬间那么空茫失措，泪滑落的时候，她还在心底笑话对方，堂堂大罗尊者，竟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
　　等到很久很久后。
　　她进阶大罗，而曾相交的朋友都一一入土，她茫然四顾，亲友皆故时，才恍然意识到，赫连微为何会待她如此好。
　　……因为孤独。
　　“呯！…”
　　幻境碎了，海底的乌沙像是被风吹散，露出深埋的入口，她原来还在原地，一步未曾踏出。
　　江元在身后，她看了一眼，这个一贯表现得沉默寡言，却又极为可靠的少年睁着眼，落下了两行泪。他还没有意识到已离开幻境，目光缓缓移到海清月身上，“……你就是阿娘给我找的媳妇儿么？”
　　海清月低落的心情一下子飞走了，好气又好笑的白了他一眼，这家伙在幻境里都要娶媳妇儿了么？
　　却见江元慢慢走了过来，抬起手落在她脸颊上，轻轻擦拭。
　　“别哭……”
　　原来她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