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类物种治疗与繁育中心》水在镜中

12、第6章

　　把几乎动弹不得的龙族拖回家花光了半精灵所有的力气。但“舒服的小屋”给了苏利梅尔无限的勇气：回家去！回家就有暖和的壁炉！舒服的床！熬得很好的汤和新鲜的水果！

　　当他们跌进屋子时，半精灵有一瞬间完全不想动弹。客厅里，施过魔法的壁炉在熊熊燃烧，空气暖和的让人像是跳进了热水浴缸。星星团绒绒的地毯又是那么柔软，让他觉得自己可以直接睡在上面直到明天太阳升起。

　　然而一路上无声无息的龙族开始在地毯上发出喘息。半精灵一个激灵爬起来，拼劲最后的力气将阿曼雷亚拖到了扶手椅上，然后有些慌不择路地抄起茶几上的冷水罐，将一罐冷水对着龙族兜头浇下。

　　龙倏然睁开双眼。

　　苏利梅尔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两步：“我很抱歉，您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阿曼雷亚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冷淡道：“我很好，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是那种随地发情的龙。这是哪里？”

　　“哦不是的，我是说，您身上还觉得那么虚弱么？”医疗急救守则上的提示，冷水可以让精神不佳的龙族短暂地恢复活力。

　　龙族的表情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我好多了。”说着他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沉重而蹒跚地向大门走去。

　　不过他并没有迈出太多步。因为半精灵揭开了炉火上那个硕大吊罐的盖子。

　　苏利梅尔把盖子放到一边，回头看向正艰难地向大门走去的龙族，小心翼翼道：”您的家是不是离这片街区很远？夜已经这样深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在这里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龙沉默了一下，回过头来：“你在邀请我么？”

　　半精灵忽然想到那个关于龙的箴言：永远不要对一头龙发出邀请。

　　但这确实是一个邀请，苏利梅尔想到，为什么不呢？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感激什么的，我们都应该坐下来一起吃点东西啊。

　　阿曼雷亚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个问题：“你在邀请我么？”

　　半精灵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是的，请和我一起享受这顿晚餐吧。”

　　龙族似乎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站在门口，那些冷漠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无措：“你确定？你知道你刚刚答应了什么么？你又是以什么理由来邀请我呢？”

　　苏利梅尔点点头：“我知道，您随意就好。嗯，感谢您救了我。托您的福，我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

　　阿曼雷亚似乎花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他始终用无措而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在房间里忙来忙去的半精灵。直到苏利梅尔为他端来了洗手的铜盆。

　　这是一个精灵族的礼节，意味着主人正式邀请客人用餐。

　　龙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客套。他慢慢走回去，谨慎地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半精灵已经开始在布置晚餐了。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放了一块蔬菜馅饼，一碗香豆荚玉米浓汤，一颗烤萝卜和一小杯樱桃甜酒。

　　而阿曼雷亚面前则堆满了小山一般的苹果和萝卜，两打蔬菜馅饼，一筐燕麦面包，一打煎蛋和十客烤香肠，以及一大瓶樱桃甜酒。当然还有那个香豆荚玉米浓汤。半精灵没有找到足够大的碗，于是将整个吊罐都放在了龙族面前。

　　在他开始做餐前祈祷时，龙族已经将面包消灭了一半；等他祈祷完毕睁开眼睛时，桌面上的苹果和萝卜都不见了，阿曼雷亚正捧着巨大的吊罐喝汤。

　　苏利梅尔认真地吃起了自己的那一份晚餐，一面吃，一面忍不住感到疑惑：“虽然龙可以很久不吃东西，但您已经那样饥饿了，为什么不能随便吃点什么填一填肚子呢？赛瑞那的春天，走在街上也会被果子砸到头啊！”

　　龙族把喝得底朝上的吊罐放在一边，抓起了蔬菜馅饼:“因为一个言禁。”

　　言禁？那是什么？苏利梅尔满心疑惑，但阿曼雷亚显然并不打算解释。他飞快地吃掉了餐桌上的煎蛋和烤香肠，然后很坦然地对半精灵开口道:”还有其他可以吃的东西么？”

　　苏利梅尔点点头，起身从储藏室里拖出了大袋的苹果和西红柿：“但是没有更多的熟食了，我是说，余下的都是生的……”尽管龙什么都能吃，但他们还是更偏爱熟食。用生食招待客人显然是有些失礼的。

　　阿曼雷亚倒是毫不在意：“我自己来就好。”

　　接下来的晚餐时间里，苏利梅尔耳畔只有储藏室传来的咀嚼声，和炉火的噼啪声。当他喝完最后一口樱桃甜酒，想要到储藏室去拿一片薄荷叶时，才发现那个原本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食物的房间，已经干净得像一间新屋子了。阿曼雷亚正在吃架子上的最后一罐蜂蜜。

　　半精灵终于开始感觉到了心疼，他以为龙族客人起码会留下明天的早餐。显然，他想多了。

　　尽管如此，苏利梅尔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待客礼节：尽可能让来客宾至如归。他在浴室放好了热水，并把整罐曼德拉草汁都兑了进去——龙看上去需要好好洗个澡。他甚至还放了一小瓶甜橙精油，因为大部分龙都不太喜欢曼德拉草的味道，甜橙的气味能起到掩盖的作用。

　　当半精灵把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阿曼雷亚的时候，对方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苏利梅尔觉得龙看上去不太开心。

　　也许阿曼雷亚只是不好意思。治疗师乐观地想。他从前只在书本上接触龙，而现在，这个春天他遇到的龙比前半生遇到的都多。龙都很友善，至少比书上写得友善多了。但他觉得自己依然有很多很多东西要学。保持尊重和礼貌总是没错的，绝不能轻视一头龙。这是《治疗师安全守则》上特别强调的。

　　苏利梅尔碰了碰楼梯墙壁上的叶子，黑暗中的夜光金钟就渐渐发出光来，照亮了通往二楼的路。

　　二楼原本有两间卧室，其中一件被他改成了花房。半精灵穿过重重垂落的树枝和花朵，找到了靠近露台的架子。他在月光里打开了已经变得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一大团黑色纠结的藤蔓立刻钻了出来。一落进有光的地方，它们便迅速萎靡，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了尘埃。苏利梅尔将一小段来不及消失的茎须塞进一个铺了一层薄土的玻璃罐子，盖上黑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架子高处。

　　就在半精灵忙碌的时候，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背后。然而那影子还未扑过来，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碎了。几滴冰凉的汁液落在了苏利梅尔脖颈上，半精灵惊讶地回过头来，阿曼雷亚沉默的影子从繁复的花荫里透了出来。他们之间的草坪上，长着獠牙的花瓣碎了一地。

　　半精灵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树丛那边的龙影消失了，又在眨眼间出现在了苏利梅尔身前。高大的龙向他逼近：“你是谁？你是它的使徒么？”

　　苏利梅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什么？”

　　竖瞳再次出现了。苏利梅尔一片混沌，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弄坏了我的狮牙花……呃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它不是那种血齿花，虽然它们长得很像……那个獠牙只是看起来像獠牙，其实很柔软，你可以摸摸看……它的唾液可以用来清除伤口上的腐肉……”

　　阿曼雷亚看了他许久，开口道：“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里，光明之地。”

　　半精灵擦了擦汗，从地上爬起来，底气不足地请求道：“你能替我保密么……虽然……虽然并不是非法的……但是……如果被猎魔人协会知道了……还是有点麻烦。不过无论如何都谢谢你。我今天进门忘记点香草了。”

　　龙看了看地上那堆东西，又看了看苏利梅尔，挑了一下眉毛，走开了。

　　半精灵呼出一口气。有时候他觉得阿曼雷亚有点可怕。不过，龙在不怎么高兴的时候，都是有点可怕的。

　　他安顿好花房里的花花草草，打算赶快洗个澡休息。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然而浴缸已经完全没办法用了。苏利梅尔看到了那满满一缸泥浆样的水，咬了咬嘴唇。比起一年没吃饭，阿曼雷亚大概有十年没洗澡了。当然，龙真正的沐浴方式不是这样的，浴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是能让他的人形看上去不那么糟糕而已。

　　可怜的半精灵只好用清水冲了冲自己，一路打着喷嚏回到了卧室。阿曼雷亚在他卧室门口回过头来。

　　半精灵吸着鼻涕推开门，没有留意到当他充满水汽的发梢拂过龙族肩膀时，对方骤然僵硬的身体:“我的房间有点小，我们得另外拖一张床过来……”当夜光金钟亮起来的时候，半精灵呆掉了。

　　他平时睡觉的床——那朵超级大的走路花，和两个扶手椅——两朵小一点的走路花，一起挤在露台上瑟瑟发抖，看上去非常想从那里跳下去。

　　阿曼雷亚淡淡道：“你的房间似乎不欢迎我。”

　　对一个赛瑞那居民来说，无法让客人宾至如归实在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半精灵赶忙摇头：”没有这种事，也许……也许它们只是想呼吸一下春天夜晚的空气……你知道，毕竟它们是植物……”

　　说着，他试图将那朵花拖进房间。然而走路花们纹丝不动，它们的花根已经紧紧地缠在了露台的柱子上。

　　就在苏利梅尔无计可施的时候，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一靠近那硕大柔软的叶子，走路花就瘫软着从露台的柱子上滑落，就像小动物绝望地瘫倒在猎食者面前一样。

　　阿曼雷亚把走路花从露台拖进房间。苏利梅尔结结巴巴地向他道谢，请他睡在上面。龙摇了摇头。不知怎么，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喑哑：“我不睡那种软乎乎的东西。”

　　说着他回到了露台上，直接躺了下来。

　　龙喜欢通风良好的地方。他们身体健壮，可以睡在任何地方，床其实不是那么必要。但苏利梅尔还是为他找了一条毯子。不出所料，阿曼雷亚拒绝了。

　　半精灵只好爬回走路花上去。他的床还在发抖，睡起来有点奇怪。但他实在太累了。一陷进那柔软温暖的花瓣里，他就沉入了梦乡。

　　清晨，半精灵是被一阵接一阵熟悉的，雷鸣般的动静弄醒的。他在阳光和微风里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茫然地四下张望。阿曼雷亚穿着尺码过小的长袍，正屈起一膝坐在露台的栏杆上。他在晨曦里侧过头来，看向还在走路花的花瓣上蹭脸的半精灵，淡淡道：“我饿了。”

　　苏利梅尔一个激灵，从花瓣上掉了下来。

　　他邀请了一头龙共进晚餐。显然，那顿晚餐并没有让龙族吃饱。

　　毕竟他饿了一年呢，苏利梅尔安慰自己。我有八百五十瓦拉呢，足够了。

　　但首先，他今早最重要的事，是重新填满储藏室。

　　“早餐会有的。但是你得先帮我个忙。”半精灵认真地说。

　　二十分钟后，龙族拖着一个小车，跟在半精灵身后，迈上了纳尔塔的街道。

　　在天气开始变得温暖的时候，纳尔塔的阳光总是很早就把这座城市唤醒。居民们相信，这是春神伊芙尔达醒来了。她是一位爱美又勤快的神明，乐于用她的神力装点大地。而作为她家园的赛瑞那，自然受到了她更多的恩泽。

　　半精灵带着龙在重重人流中穿行，阿曼雷亚似乎对这一切不太习惯，他警惕又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肚子依然叫个不停。那个动静即使在喧嚣的市场里也是很响亮的。

　　苏利梅尔在一个水果摊子前停了下来，老板很热情：”日安，今天天气可真不错。绿眼睛的小精灵，你想要点什么，来点草莓做果酱怎么样？这样的季节，和草莓酱馅饼的下午茶是最相配的了……”

　　半精灵微笑到:”日安，天气确实很好。不过我想我也需要一些苹果，樱桃和日光果，你知道，它们可以存放得比较久……额，我需要得比较多，牛皮纸袋子不够，您最好拿一个麻布袋子过来……”

　　“当然，当然……不过恕我直言，现在不是吃苹果的季节，它们已经不太甜了……吃樱桃也有些早……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嘿！你在干什么！……”老板的笑容不见了，语气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苏丽梅尔回过头，看见阿曼雷亚不知何时，已经旁若无人地吃起了果摊上的日光果。他吃得如此专心，以至于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老板的制止。他面前那座日光果堆成的小山，山尖已经被夷平了。

　　苏利梅尔只呆滞了一秒钟，就迅速做出了反应：“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它饿了。我答应了请他吃东西……我会付钱的。”

　　老板不安地绞着双手：“哦好吧，当然可以，你是老顾客了，我也认得你父母……可是诸神在上，他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吃之前至少应该打声招呼……那么英俊的小伙子为什么这样没有礼貌……话说回来，他英俊得有些过头了，他是个精灵么？……哦看在诸神的份上，你不能再吃了！我答应给我女儿留一些的！”

　　龙族回过头来，目光落进了老板的眼睛的。

　　水果摊老板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有些恐惧地看向苏利梅尔：“他是……龙……”

　　半精灵意识到情况变得有些麻烦了：“是的……他饿了很久了……”

　　老板擦着汗扶助了架子，小声道：“现在可是春天啊……他……他有去过治疗中心么？你怎么会交到这样的朋友……哦对了你已经是治疗师了。那么他安全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想他是安全的……他救了我，我答应了请他吃东西……“

　　恐惧从老板的眼睛里褪去了，他看向半精灵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邀请一头龙……你知道，我们不能评论别人的事，但这个决定真是……”他咽了口唾沫，凑近苏利梅尔，诚恳地耳语道：“我们都知道，永远不要邀请一头龙！它会毁掉你的生活的。它们永远不会承认吃饱了……事实上，它们根本就是吃不饱的……”

　　“我母亲告诉我那是迷信……它们当然是可以吃饱的，只要一次吃得足够多……”

　　老板掏出手绢不停擦汗：“海拉莉亚夫人是位精灵，我想精灵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希望你有好运。”

　　苏利梅尔向老板付了钱，12银昆塔，折合1200铜纳尔。

　　龙族将那堆日光果吃的一个不剩，顺便又吃掉了同样体积的一堆樱桃。他回过头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吃早餐？”

　　阳光映照在他脸上，那已经变干净了不少的金色长发让他看上去像个天神，如果这位神明没有毫无形象地吃掉两座水果的小山，嘴角也没有沾满日光果和樱桃那些黄黄红红的汁水的话。

　　苏利梅尔很想问点什么，但他识趣地选择了把问题吞下去：“我们需要先买一些东西，我的储藏室已经空了。”

　　他们穿过整个市场，回到家中时，那个小车摇摇欲坠地拖着半个房子那么多的食物。苏利梅尔用了点魔法道具，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把他们凌乱地塞进储藏室。他的邻居们都用充满惊奇的目光看着他：“嘿，海拉莉亚的孩子，你需要帮忙么？”

　　“不，谢谢你们……我自己可以。”半精灵把最后一袋洋葱拖进家门，向邻居们礼貌地致谢。

　　早饭是面包。但不是自己烤的。他们买空了半个面包店。

　　阿曼雷亚面色平静，吃东西的动作飞快。

　　半精灵很快就饱了。他煮了一杯红茶，觉得自己比吃早饭之前更累了。

　　赛瑞那因为物产丰饶的缘故，物价是全大洲最低的。在这里，一个普通面包师每月薪酬是45金瓦拉，折合900银昆塔，9万铜纳尔。而市场上一斤水果的价格在5纳尔到50纳尔之间，蔬菜价格相仿。肉类和主食原料昂贵一些，也不过300纳尔左右。最昂贵的是那些需要加工的食品和日用品。但无论如何，一个普通的赛瑞那居民，即使它是食量惊人的龙族，只要生活不是太浪费，都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

　　但是。半精灵看着专注于餐盘的龙。但是阿曼雷亚在吃东西时显然并不考虑食品的价格。他们今天单单是买面包，就花掉了10瓦拉。更可怕的是，在路过肉铺的时候，尽管半精灵并不情愿，还是被龙坚定的脚步牵引了过去。阿曼雷亚订下了60头羊，20头牛和10头猪，以及不知道多少只家禽和无数的香肠。这些肉花掉了整整800瓦拉！苏丽梅尔打赌，一个普通的纳尔塔居民一辈子也吃不完这么多肉。

　　储藏室前所未有的满，半精灵不得不使用扩充空间的符文石。埃达在上，那些一次性使用的石头也贵得离谱，一枚要50瓦拉。

　　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很希望这一次能够让龙族吃饱。那是半精灵自己三年的食量。

　　苏利梅尔看了一眼钱袋子。那里现在还躺着37枚闪闪发亮的金币，然而大概很快，它们就要消失了。

　　“而我每个月吃东西只需要花掉不到一瓦拉。”半精灵有些忧伤地想。“希望阿曼雷亚可以吃饱，否则按照我的薪水……诸神啊，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薪水是很丰厚的！”

　　就在半精灵向红茶里添加柠檬片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个嘹亮轻快的声音：“亲爱的居民们，你们有包裹！好啦，都站得离大门远一些！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说着，一连串沉重的闷响在门外响起。

　　半精灵等了大概一分钟，那响声才消失。他匆匆跑去开门，一个看上去有点歪歪扭扭的包裹安安稳稳地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上面还有一份当日的报纸。这时，各家各户居民都纷纷探出头来，把自己的包裹向屋中搬运。苏利梅尔的邻居，满头银发的史密斯先生，气愤地向空中挥动拐杖：“我要投诉你们！你们这是暴力投递！天哪，看看我的葡萄酒瓶子，它已经漏了！”

　　一个绿色的龙影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您在开玩笑，先生。龙的视力无人能及！包裹没有包装好，您得从壁炉里给商家发封信问问，龙只负责投递。祝您日安！”

　　“好吧好吧。”史密斯先生嘟嘟囔囔地转身：“这些龙，他们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错误……”

　　茶几上的一个珍珠色的传音贝缓缓打开，早间新闻开始了。

　　“……由于一些龙族拥有随地生蛋的习惯，赛瑞那高等大学龙族研究中心发出提示，在龙类数量丰富的地区，居民应当对房屋张开弹性结界，以免因龙蛋下落造成人身伤害与财产损失。鉴于龙类孵化期小高峰临近，在秋季到来之前，居民应收好家中的金属与宝石制品，以免受到雏龙的骚扰……龙族协会发出联合倡议，建议龙族本着自制与友善原则，尽可能选择在远离居民区的地方生产……”

　　“诺达洲上报第二起尸灵传播瘟疫案例，舆论认为这是阴影之地范围扩大的征兆。当地卫生部门表示目前边境线局势稳定，瘟疫感染者已获得有效治疗。诺达洲治疗中心正在向瘟疫区域输送药物和治疗师……”

　　半精灵收拾好东西，拿起报纸和煮好的红茶，打算回到餐桌上。阿曼雷亚依然在吃，面包已经不见了，现在他面前堆着一座生鸡肉组成的小山。

　　尽管苏利梅尔只是个半精灵，但未经烹饪的血食还是让他十分不舒服。他有些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还是选择了回到茶几边上。

　　尽管对龙充满好奇，他还是谨慎地选择了一个相对客套的问题：“阿曼雷亚，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龙用一种和他的行为完全不相符的优雅，拭去了唇边的血迹，没有作出回答。

　　半精灵有些尴尬，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尽可能自然地把话题继续下去：“那么……你之前住在哪里？”

　　“竞技场。”龙平静地用刀叉吃着生鸡肉。在不考虑食物本身的情况下，即使用精灵的眼光来看，他吃东西的姿态也是无可挑剔的。半精灵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阿曼雷亚可以在吃得那么快，并且吃得满嘴都是的情况下，还保持着那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精致与高贵感。

　　我可能需要休息，半精灵对自己说，这其实是我的错觉。我太累了。

　　龙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从今天起我可以住在这里。你邀请我了。”他打量了一下屋子：“这里真小。昨晚那个露台倒是勉强还可以。”

　　半精灵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龙。

　　龙低下头，继续吃起了早饭。

　　可怜地苏利梅尔终于意识到，他充满智慧的母亲并不总是对的，真理偶尔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

　　不要邀请一头龙。

　　在古老的故事里，当一位主人向龙发出邀请，通常是他希望能获得龙族的保护。代价是，他的土地会成为龙的领地，他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从此属于龙。龙与邀请者之间不是平等的，这种关系是单纯的独占，龙当然要守护自己的领地和财富。

　　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谁太相信古老的传说了。人们不乐意邀请龙通常只是因为他们的食量太惊人了。

　　苏利梅尔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但是……我……我的房子很小，恐怕……我不是很理解您的意思。”

　　“没关系。”阿曼雷亚继续挥动刀叉，把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你邀请了我，我接受了。你了解这一点就好。“

　　”是那样没错……我邀请您共进晚餐……但是……”

　　龙的脸色冷淡下来：”你要背弃契约？”

　　“什么契约？”

　　“你邀请了我。”龙重复道：“我向你再三确认了。我接受了邀请。”

　　苏利梅尔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是……传说不是么……”

　　阿曼雷亚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龙从不背弃契约。”

　　半精灵干巴巴地望着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双方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传音贝播报早间新闻的声音。

　　“恩雅市出现多起龙类诱捕案件。龙族协会和猎魔人协会向广大龙族发出郑重提示：春季请广大龙族根据自身状况到当地治疗中心进行疗养，对来路不明的婚恋广告保持警惕，有缔结伴侣需求的请务必到当地民政部门进行登记……”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对。苏利梅尔神情呆滞地想。说好的只是吃饭而已。如果我现在拒绝他，会发生什么？他想象了一下治疗中心的那片废墟和巨人落在地上的手臂，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

　　龙果然是很可怕的。半精灵对自己说，冷静！埃达在上，要冷静！一定有解决办法的……

　　就在半精灵苦苦思索的时候，大门又响了。

　　为首的来客向苏利梅尔出示了猎魔人协会的徽章，然后许多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几位巨人的头碰到了房间高处的装饰。一个瘦高的巨人好奇地摸了摸壁炉上方的草毯：“哦，竟然是活体的银鼠草，好软！我只在百货中心看到过马毛制的仿冒品……”

　　另一个巨人摸了摸夜光金钟的花朵，半精灵心痛地看着那朵花闭合起来，落下了一片花瓣。

　　为首的工作人员笑道：“这里比我想象得要精致多了，看来您最近过得相当不错。不过，不管您到了哪里，只要追踪咒没解除，我们总能找到您。阿曼雷亚先生，今天是罚金结算的日子。”他的笑容收了起来：“如果您没办法支付的话，恐怕我不得不为您安排一份强制工作了。”

　　龙用餐巾擦了擦嘴，把支票递了过去。

　　一边矮小的妖精猎魔人立刻接了过来，戴上单片眼镜仔细检查：“是通用支票没错……但是……这里应该有个签发人的身份标识，恕我冒昧，您的这笔财产……”

　　他身边的长官轻咳了一声。

　　妖精立刻打住话头：“当然，当然……不记名支票……没关系。这是差额支票，余下的金额请您收好……”

　　“咒语可以解除了么？”

　　“当然……请您遵守本地区相关法律法规，纳尔塔市欢迎您……”

　　龙族的手臂上浮起一条细细的灰线，妖精吹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手势，它就变成尘埃，缓缓飘落到了地板上。

　　眼看着工作人员离去，半精灵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他向那位长官用极小的声音说明了自己面临的状况：“我并不是龙族研究者，并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如果那个契约真的存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如果……其实它并不成立……”

　　工作人员的表情从惊奇到同情到凝重，缓缓道：“恐怕这种事要由司法人员处理了。”

　　苏利梅尔回头，看见阿曼雷亚冷漠地站在他身后：“不必那么麻烦。”

　　妖精重新戴上了单片眼镜：“哦，没办法，这是程序。让我看看……我们可以先做个咨询。司法部门的退休工作人员就是你的邻居，他是这方面的资深专家……”

　　两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了史密斯先生家里了。老先生在厚厚的法典里翻阅了一阵，摘掉了眼镜，严肃道：“是这样的。小精灵，还有这位龙族。你们双方都没有错。阿曼雷亚先生坚持了传统，而苏利梅尔则是以现今习俗对你的契约做出判断的。如果依照传统，阿曼雷亚先生作为受邀者，有权利要求邀请者遵守契约……”苏利梅尔听见了身边工作人员同情的叹息声。

　　“……但是如果按照现行默认的道德规范，阿曼雷亚先生，您应该在吃饱之后离开。这里不存在背弃契约之类的，只是你们双方对契约的理解不同……事实上，我个人认为这份契约对于苏利梅尔先生是非常不公正的。你能为他提供的交换条件，依照目前的社会状况看来，对他价值有限。这毕竟不是一千年之前的时代了，大家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或许对于龙来说，千年光阴不过眨眼，而对于人类和其他生灵来讲，那实在是太过漫长的时光了。所以这份契约，按照目前的社会状况来讲，是不成立的。”

　　龙族沉默了一下，面孔再次落进阴影里：“……我明白了。”

　　工作人员很快离开了。

　　龙在阳光下静静伫立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向着反方向走去。

　　半精灵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混入人流中去，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难过。

　　“他根本无处可去……既然契约不存在，我们或许可以有其他方法相处。春天……对了，春天还没有过去呢！然后他会回到竞技场……诸神啊……”

　　半精灵无意识地抚摸着栅栏上的蔷薇花，指尖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像被惊醒一般，大声呼喊道：“阿曼雷亚先生！阿曼雷亚先生！……”

　　他从台阶上奔下去，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捉住了龙族的衣襟。

　　阿曼雷亚没有回头：“龙不会背弃契约。至于你想怎么对待契约，那是你的事。再见。”

　　苏利梅尔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听到了，没有什么契约！我答应请你吃饭，你吃饱了么？”

　　龙冷笑道：“没吃饱，又怎样？”

　　“说实话，我的全部财产加起来大概只能让你吃饱一次。但如果你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

　　龙回过头来。

　　半精灵喘过气来，举起一根手指：“你住下来，我只能尽力让你吃一次饱餐。但你可以和我一起工作，负担自己的生活，直到我认为你该离开，或者你想要离开。”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同。你不会真的认为龙需要依靠其他生灵才能生存吧？”阿曼雷亚冷冷道。

　　”总之……总之……如果你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你可以暂时睡在我的楼上。”苏利梅尔认真道：“当然，其他的要求是不成立的。”

　　阿曼雷亚沉默起来。

　　我在发疯。苏利梅尔转身向家中走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他不会答应的。而我会回到平静的生活里。也许我该多看一点龙类文化研究。

　　他回到家中，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柠檬红茶。龙吃剩的血食还在餐桌上，味道让他眩晕。

　　半精灵感到有一点难过。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想自己或许应该学学其他独身者，养一只真正的活物，而不仅仅是与植物为伴。

　　门开了。

　　阿曼雷亚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迈进来。

　　龙在苏利梅尔呆呆的注视下回到餐桌旁，重新拿起了刀叉。他扬起下巴，高傲地说：“龙永远不会依靠其他生灵。不过我接受你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