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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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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如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麻醉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她刚从抢救室里出来,虽然手术很成功,但也不过是暂时从死神手里把这条命借出来。
还有多久能活,陈婉如自己不知道,她的责任医生也不知道。恐怕唯一知情的,就只有老天爷了。
陈婉如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入眼的是雪白天花板顶上挂着的华丽水晶吊灯,在日光的照耀下,人造水晶的坠子聚集在一起熠熠生光——显得十分热闹。
这间位于住院部顶楼的高级病房足有二十平方大小,病房内除了陈婉如,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月前她刚住进来的时候,窗边的那张人体工学办公椅紧靠着实木书桌,现在还是老样子,就连桌上摊开的意见簿也纹丝未动。
陈婉如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想要尝试着抬起手去按铃。插满了管子的手根本无法抬起,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上一次拿东西是什么时候。
与其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倒不如说是早就有了征兆。只是窘困的陈婉如一直因为经济原因而不愿求医。
人就是这样,上了年纪,就想着省些钱,给小辈们用。
可陈婉如没有小辈,她与丈夫姚方敏从1978年结婚后就一直没有生育。他们甚至连同房都没有过。
姚方敏早年参军的时候,因为受伤而导致不能行房,更无法生育。这个事陈婉如是知道的。她知道,却不得不从母命,为了救下自己的弟弟而选择低头嫁给这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
两个人磕磕绊绊,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虽无男女之间的爱情,却也存下了深厚无比的亲情。
没有孩子的他们相互扶持着走来这一路,而今陈婉如要先选择离开。
陈婉如从来不恨姚方敏当时利用手里的权势,威逼利诱自己的母亲,好娶自己。毕竟这个男人在婚后对自己很好,除了没有给她一个孩子,几乎家里所有最好的都给了她。
她恨的,是自己的家人。
亲生的母亲,还有一母同胞的四个弟妹。
以及那些弟妹所生的孩子们,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他们的父母辈对待自己的方式。
陈婉如一直觉得自己这一身病痛,都是活活被家里人给气出来的。她扪心自问,为了这个家,自己付出了许许多多,献出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最终却连一个谢字都落不着。
没有人记着这些年她的付出。反而只有不断地索取,直到将她榨干,再没有可利用的了,就轻松地一脚踢开。
“瞧瞧你大外婆,邋遢得很,走过的地板等会儿让保姆全都擦一遍,脏死了。”
那天去看住在五妹家的母亲,陈婉如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虽然已经被洗得发白,但依然整洁干净。
“大外婆,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吃吧,我们家里都没人吃,太多了,吃腻了。”
明明是快要过期的保健品,却拿来当人情。
“大姐也是个可怜人,当初非要嫁给那个姓姚的,结果现在连个孩子没有。百年之后,也不知道灵前谁去给她烧纸钱。”
“我家的孩子可不行,他们忙着呢,下个月就要移民去米国了,哪有这个空。再说了,过几年我也要跟着一起移民过去的,顾不上大姐。”
要不是为了让三弟免牢狱之灾,她怎么会嫁给姚方敏?!
“可惜益川死的早,都没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可惜了。我记得他小时候最聪明了,如果能去上学就好了。”
怂恿妈卖掉益川的不就是四妹吗?!是她抢了益川去上学的钱,耍赖让妈不让益川去念书。是她拿了卖了益川的钱去买高档营养品和漂亮的衣服。
张益川的死,是陈婉如心里藏的最深的一根刺。她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请假去把卖掉的表弟给找回来,为什么要听凭母亲的一面之词,天真地认为表弟的离开对这个家,对他都是好事。
益川走了,家里并没有因此而富裕多少,依然因为有太多人而挣扎在温饱线上。
而益川却在被卖掉之后的一个月客死他乡,他们这一对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弟俩,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眼泪从陈婉如的眼角滑落,脸上的皱纹将泪水一点点稀释,通过新风系统吹拂过来的暖风又将那最后一点泪水都蒸发殆尽。
病房外有个同样大小的会客室,安澜和姚方敏正坐在真皮沙发上。
两人相对无言。
喝完了手中的那一杯茶,姚方敏才哑着声音说:“这些年,是我不对……”
安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制止了姚方敏想要继续往下说的话。“没有谁对不起谁。”
都是造化弄人。
姚方敏张了张嘴,选择了沉默。他抓了几下灰白的头发,“如果这次婉如能够挺过去,我、我会选择退一步,成全你们的。”
安澜笑了,笑得很是讽刺。
姚方敏无措地不断搓着大腿,“我是真心的!”他猛地站起来,那条伤腿因为动作太过剧烈而晃了晃。姚方敏赶紧抓住沙发的背稳住身体,大喘了几口气。
“婉如能住这么好的病房,能得到最好的治疗,都是因为你。”姚方敏颓丧地坐回沙发,“作为她的丈夫,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觉得,现在已经太晚了吗?”安澜闭上眼,不再说话。他两鬓已经斑白,脸上的皮肤光洁,看得出保养得很不错。只是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与常人比起来,一点都不自然。
病房内,陈婉如的心跳停止了。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入,被拦在外面的安澜和姚方敏急切地望着病房的方向。但最终得到的,却是噩耗。
安澜没有理会姚方敏的痛哭,缓缓离开了病房。
“校长,要回去吗?”秘书上前搀住身形摇晃的安澜,“车已经准备好了。”
安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下楼,下车。
安家的别墅在景区内,风景最好的地方。而别墅内最能见到好风景的,就是安澜的书房。
安澜坐在转椅上,一动不动,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仿若雕塑一般。
书桌上摆着一张照片,那是他和陈婉如唯一的合照。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陈婉如年轻正茂,是朝气蓬勃的最美年纪。而安澜如今的脸却与照片上有些不同。
黑夜渐渐降临,房间里并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安澜捏着那张照片不放,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当年,自己能够再勇敢一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别墅内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天被开启。
陈婉如从熟睡中醒来,除了不知从哪里吹过来的那一点点热风外,浑身上下都粘腻得很,让她觉得很难受。她闭着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像临死前那样困难。
顺畅的呼吸,口鼻上没有被罩着呼吸器。
陈婉如猛地睁开眼。不同于之前那次睁眼所看到的雪白的天花板,现在天花板是斑驳不堪的,上头那个不停转着的绿色吊扇看起来随时都要掉下来一样。
外面的天亮了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屋子。
陈婉如从地上起来,丝毫没有感到任何费力。环顾左右,她发现自己左右两边躺着许多人。
每一个都是让她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姐,挡着风了。”睡在陈婉如左边的张益川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
陈婉如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望着张益川的脸,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她的益川!
陈婉如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子是一个大通铺,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全在一个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缺了角的方桌,桌子底下是四张各有缺腿的方凳。掉了漆的碗柜是没有玻璃的,里面放着的也不是碗筷,而是几本书和很多衣服。
阳光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窗户上有几个少了玻璃,用报纸糊上了那些洞。窗台下紧挨着是个马桶,角落里还有扫帚畚箕等洒扫用具。
地上不是实木地板,也不是瓷砖,而是画了黄底黑花纹的漆,滑溜溜的,冰极了。
陈婉如不敢置信地沿着屋子慢慢走着。
她,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1976年,那个自己刚带着表弟张益川一起到安州的时候。
碗柜上悬挂着一面很小的镜子,镜子已经碎了,被人贴了白色的细纸条,免得掉下来。
陈婉如取下那面镜子,走到窗前,借着天光小心而又忐忑地望着镜子里的人。
年轻女孩子的脸被碎裂的镜子分割成了好几个,但依然能看出镜中人的美貌。
陈婉如一个失手,镜子从她手里掉了下来,摔了个粉碎。她抚上自己的脸,满是不可置信。
她真的,遇见了小说里所谓的重生?!死后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