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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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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热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梅雨。特殊的气候令上海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忧伤、诗意,又有一丝淡淡的绝望。梅雨季节的上海是模糊而潮湿的,细雨轻如罥烟,洒在人的脸上柔若无物,可是不一会儿就会把全身都洇湿了,那地下的水也不知不觉就积到齐踝深,一出门鞋就要趟水。空气湿润得像吸足了水,无论床单被子还是衣服,甚至连人的身体都好像永远潮潮的了。
星期六,阿尔邀王耀出去。天公不作美,又是连阴雨。王耀仍然按时赴约了,他有好几天没见到阿尔,很想念这位能让他心情好起来的朋友。
阿尔和王耀约在外白渡桥见面,这里一直是阿尔最喜欢的地方。王耀赶到时发现阿尔先到了,美国人穿着灰色的衣服在桥上长身而立,手中托着一把黑色的伞,手中拿着一部相机。阿尔的金发即使在如此灰暗的天气里也没有蒙尘,灿烂得好像阴雨中唯一的光与热源。
“阿尔,你今天想拍照吗?”王耀好久没看到阿尔摄影了,他很喜欢阿尔拍摄时专注的样子。
阿尔微笑着说:“是的,我要把上海的各种景色拍下来留念。”上海最令他留恋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个人,如果可能,他只想留下关于他的一切。
王耀一愣,旋即露出伤感的笑:“你很快也要离开了吧?”上海现在这个形势,洋行纷纷撤出,旅居的洋人也在陆续离开,阿尔大概也快动身了吧。
阿尔说:“亚瑟正在考虑将洋行的生意转移到香港,可是我并不想去香港,而且我不觉得那地方就是太平的。”
“那你准备回美国吗?”王耀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国度,在大洋的另一边,幸运的金山游子们说那里有金山银山,但不幸的那些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听说他们被关押在一座小岛上,至死都没能踏上他们梦寐以求的乐土,也未能回到风雨飘摇的故国。
“也许吧,如果我要离开上海,我会回美国。”阿尔说,“谁知道美国会不会也卷入战争呢?也许我会参军。”
王耀使劲摇头:“你不要参军!”
“为什么?”阿尔玩味地看着王耀。
“打仗就会死人啊!”王耀说,“我已经见过熟悉的人死掉了,不想再看你出事。”
“你在担心我吗?”阿尔笑着靠近。
“当然担心你。”王耀说,“别死在我前边儿。”
阿尔把手放在王耀肩上:“你也不要比我早死。”
王耀却不敢保证,谁能保证他能活到下一个梅雨季呢?
“走吧,我们延着这条河走一走。”阿尔提议。
“好。”王耀说。
两人并肩走下外白渡桥,沿着苏州河漫步,阿尔的伞足够大,他让王耀收起伞,把王耀罩到自己伞下,两个身影紧紧靠在一起,在阴湿的天气中显得温暖。
细雨如烟,落在水面上没有激起多大的涟漪,河边的建筑朦朦胧胧的,像水墨画一样。
“知道吗,在我心里,这天气就像你一样,”阿尔把伞向王耀那边斜一点,“忧郁、伤感,让人看不透。”
“我不是那么复杂的人吧?”王耀觉得好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有了解我?”
“以前我喜欢你身上那种神秘疏远的感觉,”阿尔说,“但现在,我喜欢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说得对,你并不复杂,可是你总是让自己面对最艰难的生活。”阿尔停下来,面对着王耀,伞下的空间太小,两人几乎面对面贴在一起:“你本来可以抛下一切。”阿尔悄悄握住王耀的手。
王耀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出手:“不是我想面对的,我也没有办法抛下一切。”不得不承认,当阿用“喜欢”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觉得既紧张又窃喜。
阿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继续散步,时走时停,阿尔会让王耀帮他撑伞,他举起相机拍摄一些雨景。这时候王耀就静静地看着他,细心地欣赏和记住阿尔的一举一动,他不会拍照,他也没有相机,他希望这样就能把阿尔留在心里。
“耀,你怕淋湿吗?”阿尔问。
“不怕。”王耀说。
阿尔忽然夺过王耀手中的伞扔掉:“陪我淋一会儿雨吧。”
雨珠落在阿尔的金发上,像露珠一样,然后不一会儿他的头发就湿了,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你的眼镜怎么办?”王耀担忧地看着阿尔镜片上的雨水。
阿尔拿掉眼镜,他不近视,去掉这个更能看清王耀的脸。由于身高的差距,王耀需得仰头看他,这样雨水会进到眼睛里,王耀闭了闭眼。而在阿尔眼中就像王耀仰头迎接雨水,雨落在王耀干净的脸颊上,不知为何有一种无辜的美感。不自觉地,阿尔靠得更近了些,向王耀低下头。
王耀刚好睁开眼睛眨了眨,看到阿尔靠近的脸吓了一跳:“怎么了?”
“走吧。”阿尔说。
两人继续漫步,任雨水落在他们头上、肩上,聆听雨的声音。
晚上回到家,王耀的衣服都湿透了。伊万看着落汤鸡一样的王耀,嫌弃地说:“你不是带伞了吗?”
“后来没打伞。”王耀说着脱下湿衣服,他皮肤上都有一层水,像洗了个冷水澡。
伊万扔条毛巾给他:“当心感冒!”
王耀一边擦身体一边说:“没那么容易,现在天气都热起来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强壮耐寒。”伊万傲慢地说。
“是吗?那你冬天的时候怎么生病了?”王耀笑着揭短。
伊万顿时脸上挂不住,他冬天时因为喝醉酒没盖被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直打喷嚏,把楼下的湾湾吓得一惊一乍的。
“那次情况特殊,我一般都不生病的!”伊万嘴硬。
“好,好,我相信!”王耀笑着应付。
深夜,王耀已经沉沉睡去,上“夜班”的小菲不在,院子里静悄悄的。伊万悄悄下楼,来到弄堂口,托里斯已经按约定时间等在那里了。
“有什么新消息?”伊万问。
托里斯脸色难看:“情况不太好,我从日本人的仆人那里打听到,那个中国姑娘被本田菊软禁在一座公寓里,每天除了送饭的人能进去一次以外,谁都不能接近。”
“本田菊软禁她?”伊万觉得事有蹊跷,“本田菊不是十分宠爱她吗?她好像也对本田菊死心踏地,需要软禁吗?”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那姑娘八成是失宠了,本田菊好多天没去那间公寓了。”托里斯说。
“失宠?”伊万更加疑惑,“失宠的女人不是应该被扔掉吗?”
“据说日本人正在培养一批年轻女特务,有日本人,也有从满洲和中国召来的女孩,我猜本田菊留着那姑娘有这方面用途。”托里斯分析道。
伊万额头积起阴云,他问托里斯:“有营救的办法吗?”
托里斯摇头:“那间公寓被日本人的秘探监视,不管中国人还是洋人都接近不了,送饭的是个朝鲜老头,他可能也是负责监视那姑娘的人。”
“这么兴师动众,难道是湾湾想离开本田而他不许?说不定他对那姑娘用情专一呐!”伊万讥笑道。
“很难说,据仆人们说,本田菊对这个姑娘很重视,这姑娘一来他就踹了他的老情人,把这姑娘宠得像公主一样——不过老情人现在也在替他做事。”托里斯说。
“听起来不那么正常。”伊万摸着下巴说。
忽然,一个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你们在说湾湾?”
伊万变了脸色,他回头一看,王耀的脸从黑暗中出现,在弄堂口的人家窗里照出的灯光下,他的表情十分扭曲。
“是真的吗?”王耀提高声音追问,“本田菊把湾湾关起来了?要让她当特务?”他用力扯住伊万的衣服:“怎么不告诉我?怎么不告诉我!”
“耀,这是刚刚探听到的消息。”伊万抓着王耀的肩膀想让他冷静,“你小点声,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还有什么可想的?要去救她啊!去杀了本田菊那个狗东西!”王耀说着就要往外跑。
伊万一把抱住王耀,不顾他的挣扎,用少见的严厉口吻说:“别闹了!你这样是去送死,还要搭上你妹妹的命!”
“还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王耀使劲挣了几下没挣动,开始掰伊万的手指。
伊万握住王耀的手腕扼制在他胸前:“耀,你听着,本田菊不可能一直关着湾湾,他不管想干什么,最后肯定会把湾湾转移出去,这就是个机会。”伊万也没把握自己说的话能否成真,但现在他必须稳住王耀。
王耀终于停止挣扎,恢复了一些理智:“那我们怎么去救她?怎么知道本田菊什么时候转移湾湾?”
“我们有耳目。”伊万放开王耀,指了指被晾在一边的托里斯。
王耀借着别人家窗户里微弱的光打量托里斯,认出了眼前的人:“你是路德家的仆人?我就知道路德不是好人!他是不是也知道?”
托里斯说:“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一无所,我是布拉金斯基先生忠诚的伙伴,您可以相信我。”
王耀语气恶劣地问:“那你给我说实话:伊万说的方法可行吗?我们能这样救出湾湾吗?”
托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这是一种方法,但前提是本田菊留着令妹有用。我们现在不知道本田菊的真正目的,如果他不再需要令妹,也许会直接杀了她并处理掉,在公寓里秘密进行显然比把人弄出去再杀要省事。”
王耀听见这话立时浑身发抖,差点又陷入疯狂,伊万急忙说:“耀,本田菊暂时没有杀人的意思,这说明他还有别的打算,你千万要冷静!”说着恶狠狠瞪了托里斯一眼。
“我会继续盯着,有什么新情况马上报告。”托里斯说。
“好,你走吧。”伊万示意托里斯赶紧离开。
托里斯消失在夜色中。
伊万连拉带扯把王耀弄回屋,王耀仍然处于急躁不安的情绪中:“伊万,那个仆人可靠吗?湾湾不会真被杀吧?”
“放心,这人以前就是个探子,如果他能找到湾湾,就一定能找到救她的方法。”伊万轻率地许下诺言。
为了不让王耀冲动地跑出去,伊万留在他房间里看了他一晚上,结果两人都彻夜未眠。以至于第二天下午王耀去路德家时带着两个很重的黑眼圈,把费里吓了一跳——好在他可以给画中人补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