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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除夕前一天,王耀最后一次为费里西安诺当模特,那幅油画要完成了,费里没有让任何人看他的半成品,用他的话说,“要在画展上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想到自己的裸体画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览,王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能阻止费里,说到底他们也就是雇佣关系。不过王耀转念一想,既然是画展,左邻右舍的穷中国人也不会去看,而亚瑟忙得脚打后脑杓,也不会有时间去,所以自己丢脸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费里今天画得很小心,不像以往会随着心情而舞动画笔。虽然不懂西洋画,但王耀猜测这与中国画的道理一样,画龙最重要的是点睛,所以费里现在就是做点睛之笔。

      “啊!完成了!”费里开心地丢开笔,“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作品!”

      “你会画出比这更好的。”王耀爬起来微笑着说,伸手去捡他的衣服。

      “可是你还没看呢,”费里歪着头问,“你不来看一下吗?”

      “还是算了,我自己那个样子还是不看为好!再说我又不懂艺术。”王耀笑着走到帘子后面穿上衣服。

      “那么,耀你会去看我的画展吗?”费里期待地问。

      “恐怕不行,”王耀带着假装遗憾的表情摇摇头,“听路德说你办画展的地方是禁止中国人进入的。”

      “哎?有邀请函还不行吗?”费里虽然失望,但没对王耀的话产生多少怀疑。

      “大概不行。你的画展很重要,我可不希望有什么麻烦。”王耀说着要走。

      “那至少来看一看吧!”费里指着画布,“就一下!”

      王耀绕到画板前,不禁惊讶地问:“是这样的?”

      费里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很有创意的设计吧?”

      虽然看着画上的自己有点窘,但是王耀由衷赞叹:“的确很不一样!”

      王耀知道自己应该告辞了,终于结束了当人体模特的工作,他既有一种释然,也有些失落,让他失落的原因有两个:不能再挣这份钱以后日子又要变得拮据,而且他也再没有理由踏进这个房子。

      费里还要去买石膏,这件事他从不交给仆人去办。王耀也准备离开,但却被路德叫住:“吃些茶点再走吧,老陈只有点心做得还比较好。”老陈是路德家的中国厨师,路德和费里都不喜欢他做的菜。

      王耀没有拒绝,顺势坐到桌边。云间替二人端上茶点,王耀有点心虚地看着云间,但云间不仅没有故意看他,也没有刻意回避他,好像一切都跟任何一天一样平常。云间用修长干净的双手利索而平稳地为桌边的两人倒上茶,又把装着各色精致糕点的小银架子放在桌子中央,之后便收起托盘退下去。

      点心的味道不错,和外滩三号那家咖啡馆的一样好吃,如果阿尔能来尝尝就好了。可是阿尔上次的行为却很是古怪,即使久未见面而生疏了,也不至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掉吧?王耀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阿尔了。

      “耀?”路德的声音把王耀唤回现实。刚才路德问他对茶点是否还满意,王耀兀自愣神,没有回答。

      “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路德问道。

      王耀赶紧把心思集中到面前的饮料和食物上:“真不好意思!点心味道很好,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

      “可以说给我听吗?”路德把杯子放回碟子里。

      “老陈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吧?”王耀隐约记得路德似乎说过他父亲还在中国的时候就雇佣了老陈。

      “确实,他来这里的时间比我还早。”路德本人是几年前才开始在上海长住的。

      “你一直不喜欢他做的菜,但是从没说过要换厨师。”王耀提出长时间以来的疑问。

      路德想了想说:“老陈在这里年头很长,他工作认真,手脚也干净。虽然我不喜欢他的菜,但也不好辞退。而且——”

      王耀明白这个“而且”后面才是真正的原因。

      “而且罗德只肯吃老陈做的东西,”路德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中国人做菜太油腻,老陈虽然做不好德国菜,但幸好口味清淡。”说到这里,他竟然有了点笑意:“罗德这家伙,不仅有洁癖,对食物也非常挑剔,有一星半点的油都不吃,有时候真会跟我赌气而饿一晚上。”

      不吃油?怎么没饿死他!王耀在心中骂了一句。即使与洋人相处时间很长,他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能穷奢极欲却还要有诸多不满?而他只要能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上,能让湾湾不挨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么那些被关在牢里的中国工人呢?他们有命活到走出监房就是天大的幸运。

      而有些人的烦恼就只是菜里的油多了一点,上苍就是如此不公。

      “你好像对埃德尔斯坦先生很照顾。”面前的茶已经凉了,王耀无心去喝。

      路德用明显带有幸福感的口吻说:“罗德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是个干净、纯粹的人,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觉得生活变得简单。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吗?”

      “嗯?”王耀专注地倾听。

      “他弄断了我家钢琴的一枚琴键,急得哭了,好像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罪过一样。”路德微笑着回忆,“那一年我快满六岁了,已经在父亲的要求下学习做一个合格的贝什米特家继承人。罗德和我哥哥一样是八岁,他总是被哥哥欺负。”

      “那后来呢?”王耀不禁问道。

      “后来当然是我替他顶罪,但是父亲不信,一口咬定是哥哥干的,于是哥哥挨了打。”说着童年趣事,路德忍不住笑出声。

      难怪基尔伯特会跟罗德里赫过不去,王耀可以想象基尔被冤枉以后暴跳如雷的样子。王耀想起以前还在北平时,继母拿家里的东西当了去赌博,都会赖到他身上,父亲从来都二话不说把他拎起来暴打一顿,无论他如何解释都不相信。

      路德还在继续讲:“那时候我觉得罗德真漂亮,像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一样,而他也的确高傲得像一株水仙。”

      “很难想象,你能和如此高傲的人成为朋友。”王耀直白地说。如果说漂亮的男人,王耀倒觉得弗朗西斯是最漂亮的,只要他能刮一刮那满脸的胡子茬。

      “那是因为他的脆弱,他只是在高傲地保护自己。”路德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好友。

      王耀却对这种说法不屑,这样的人用中国话来形容就是“纸糊的老虎”,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看来埃德尔斯坦先生也有苦恼的事情,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他是儒家十三经、《道德经》、《大藏经》还是《圣经》。

      “罗德他经历的事情比一般人要痛苦得多,我想我们都没法体会,所以他无论怎样任性也好,我都会好好对待他。”路德不愿谈太多罗德的过去,那对他来说是一个神圣的禁忌。

      楼上的钢琴声适时地传来,本来无话可说的王耀打定了主意。今天的曲子很平和舒缓,看来罗德的心情不错。

      王耀一口喝干凉透了的茶,站起来说:“我好像有东西忘在画室里了,可以再上去一下吗?”费里的画室从来不锁,也没有锁的必要。

      路德欣然应允,王耀向他点点头表示感谢,转身上楼。

      再次来到钢琴房紧闭的门前,这一次王耀没有上回的胆怯和退缩,他大胆地抬起手,用指节在门板上实实地敲了几下。与上次一样,屋内的人没有反应,王耀果断地推开了门。

      正在弹琴的罗德稍稍惊异地将脸转向门口,在看到耀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嫌恶与不耐烦:“你又来干什么?”

      王耀没有因罗德的态度而窘迫,他镇定地说:“费里的画完成了,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

      “你就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个?那现在你可以出去了!”罗德说完又把注意力放回钢琴上,继续弹奏被打断的曲子。

      “我是来向你告别,”王耀想把埋藏心底许久的话说出来,但发现这不那么容易,“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没什么可遗憾的!”罗德终于受不了了,“我从不想认识你这样的人!你也没必要认识我!某一天我会和你一样从这个家里滚出去!被人像狗一样撵出去!”

      王耀本来已经想走开,但是听到罗德最后一句话,他握紧了拳头,再没有半分犹豫:“你为什么认为你会被赶走?”

      “我有义务对你说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罗德气哼哼地站起来。他身材修长且单薄,在阳光中甚是漂亮。

      “那么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人?”王耀平静地问,没有后退半步。

      “你……”罗德没料到这个中国人会如此无礼,他忽然不在乎了似的,自嘲地笑起来,“你想知道吗?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一步步走向王耀,伴着脚步,用音乐一样悦耳的声音诉说着悲愤:“我和你一样,是不属于这个家的多余的人,我是海德薇利家的耻辱,是海德薇利夫人和管家的私生子!我刚八岁她就把我交给贝什米特家寄养,因为老贝什米特曾经爱她爱得发狂,愿意为她做一切。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将自己的姓氏送给一个小杂种,结果怎么样?他让我姓了他家一个男仆的姓!所以我——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是两个家族都想抛弃的脏东西!”他已经走到王耀面前,那张漂亮的面孔近看更是精致得毫无瑕疵,王耀头一次离罗德这么近,近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味。

      罗德冷笑着说:“两个贝什米特少爷一直很讨厌我,基尔伯特恨不得我马上滚蛋,路德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一定对我十分厌倦。如果不是怕我把他们父亲和我母亲的风流韵事说出去,可能早就把我扔到大海里去了!可惜我不是费里西安诺那种小傻瓜,不会讨人喜欢,如果路德想让我去死,那就让他亲自来好了!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中国人来羞辱我!”说得太激动,他苍白的面颊泛起红晕,明亮如宝石般的眼睛里噙着晶莹而湿润的东西。

      王耀冷静地听他说完,然后冷冷地开口:“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你还想怎样?觉得我和你一样低贱是吗?”罗德自暴自弃却又高傲无比地看着王耀。

      王耀摇摇头:“你以为你很不幸吗?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幸、真正的绝望吗?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你说什么?”罗德里赫愤怒地涨红脸。

      “真应该让你试试,到外面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保准你再也不抱怨现在的生活了!”王耀咬着牙,一字一句用力地说,“你在温暖的房子里,享受锦衣玉食,像个王子一样被人照顾,可是你还不知足,你太贪心了!”

      “这些不需要你管,请你出去!”罗德受不了王耀的指控。

      王耀忽然用力把他向后推,罗德吃惊地发现自己完全敌不过王耀的力气,被推得一路向后,腿弯处磕到琴凳,不得不坐下来。王耀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王耀低着头,深深地看进罗德清澈的双眼:“你就是这样自私地用你那微不足道的所谓痛苦去折磨每一个爱慕你的人,比如路德,比如……我!”

      罗德惊呆了,瞪大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王耀的手忽然高高抬起,挟着风向罗德的脸抽下来。罗德惊恐地闭上眼睛,颤抖着等待疼痛,却感到那只手只是轻轻地抚在他脸上,然后是王耀矛盾的声音:“路德过于疼惜你了,而我,又怎么忍心真的伤你呢?”禁锢着罗德的手松开了,等罗德再看去时,只看到王耀走出房门的背影。

      罗德颓然坐在琴凳上,身体不住地颤栗。

      王耀下得楼来,路德问他:“找到你落下的东西了?”

      王耀笑着说:“你最好上去看看埃德尔斯坦先生,他可能有点不开心。”

      路德闻言,送走王耀以后立刻去钢琴房里。

      罗德背对着门,双肩轻轻颤抖。

      “罗德,你怎么了?”路德担心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罗德忽然受惊了一样回身紧紧抱住路德,失声痛哭。

      “路德,不要丢下我!”罗德无助地哭喊,把脸埋进路德宽厚的胸膛。

      路德没有丝毫迟疑地回抱住他,强壮的双臂紧紧拥着罗德瘦削的身体。路德把脸贴在罗德头顶,嗅着属于罗德的味道:“不会的,永远不会!”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走在寒风中的王耀,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和坚定。

      要去做一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哪怕一生只有这一次。

      回到家,王耀铺开信纸,在最上方写了“本田菊”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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