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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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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林肯纪念堂的左侧建起一座黑色的纪念碑——越战纪念碑,那是一面从低到高又变低的墙壁,上面刻着每一位战士的名字,无论阵亡的、受伤的,还是被俘的。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参观,再献上一束鲜花。
我远离战争几十年了,但战争的残酷与惨烈依然时时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回映,我记得刚从朝/鲜回来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在路上阔步前行,不敢正常开车,总是下意识地寻找那并不存在的狙击手。在我最痛苦的时期,贝露陪在我身边,并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妻子,她用女性的温柔让我摆脱战争阴影的折磨。至于后来马修与他的情人私奔的消息传来时,我已经可以淡然地说:“他会像个傻瓜一样幸福!”
那场战争究竟带来了什么,我不愿去想,这是应该留给战史研究者和哲学家们的问题。我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慢慢凋零,就像歌里唱的:“老兵永远不死,他们只是凋零……”(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想起那场战争,我也常常想念一个人,想起他黑色的头发和干净的眼神。那条从朝/鲜带回来的红领巾一直和我的其他纪念品放在一起,我偶尔会把那块已经褪色的红色布料抖开,嗅着上面若有若无的,那个人的气息。
那时候,中/国人的越战也结束了,中美关系发展良好,我决定去一趟中/国。
与中/国人战斗那么久,可我是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这个国家刚刚打开国门,从冬眠中苏醒的中/国人对一切外来事物都好奇,包括我这样金色头发的外国人。他们好奇而殷切,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常有路人对我注目,胆子大的还会上前来向我问好,调皮的小孩子飞跑过来碰我一下又尖叫着跑开。
我不知道在中/国找一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是否很难,我甚至不知道王耀的生死,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他曾经被俘并被遣送回中/国这两个信息,至于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年纪多大、回国后生活在什么地方,我一概不知。
但是以国际友人的身份,我还是得到了帮助,当领事馆向中方提出有一名美/国老兵要在中/国寻人时,中方答应全力帮我寻找,比我想象得更容易。我获得了一份王耀的资料,从资料上得知,他的父亲是一名翻译,这就可以解释他的英语为什么那么流利。王耀于1947年加入东北野(隔)战军,那年他二十岁,曾经历过辽沈战役。1950年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随部队入朝。
我想关于王耀在朝/鲜的资料,我应该比中/国人更清楚,于是直接翻到王耀回国后的部分,发现他因为俘虏的身份而曾在“文(隔)化(隔)大(隔)革(隔)命”中被隔(隔)离(隔)审(隔)查,“文(隔)化(隔)大(隔)革(隔)命”结束后,他定居沈阳,一直是单身。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敲响王耀家门那一刻的心情,不是激动,而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门里有人高声寻问,说的是汉语,我听不懂。但是那声音我非常熟悉,即使已经过了三十年。
门开了,我和门里的人突然地面对面,我想我们的表情是一样的,从惊讶到惊愕再到惊喜。
“是你?”王耀喜悦地叫起来。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沧桑的痕迹,可那天真的表情一如当年。
我一把拉过他,紧紧地拥抱,他安抚似地拍拍我的后背,轻声说:“都活着,咱们都活着呐!”
我们聊了很多,但大都是战后的生活,谁也没主动提起朝/鲜战争,虽然那是我们唯一的交集。王耀不快地说现在中越邦交正常化了,前方将士尸骨未寒,上头的人已经握手言和,越南归来的人虽然还被当成英雄,可二十年后谁还能记得他们呢?
我默然,又想起黑色的越战纪念碑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
我对王耀说我回国后结婚了,妻子就是当年照片上的姑娘:“她现在还是那么漂亮,至少在我眼里如此!”
王耀爽朗地笑了,祝福我。他说他一直没结婚,由于在朝/鲜当过俘虏,身上还带着那些脏字,他一回来就被隔离审查,□□中挨了批斗,还遭到□□的毒打。这样一来,他腰上的毛病一直未好,每到阴天下雨就疼得睡不着。
“对不起!”我轻声说。他的腰伤是我给他留下的,永远痛苦的纪念。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那是打仗嘛!”王耀毫不在意,右手下意识地揉揉腰,“我还没那么不中用,这点小毛病,挺一挺就好了!”
王耀邀我一起去参观沈阳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那是一片种满松柏的肃穆陵园,正中有一座雄伟的纪念碑,碑下有中文题字,王耀用汉语吟诵:“辉煌烈士尽功臣,不灭光辉不朽身。鸭绿江南花胜锦,北陵园畔草成茵。英雄气魄垂千古,国际精神召万民。峻极高山齐仰止,誓将纸虎化为尘。”我虽然听不懂,但是那种强烈的节奏感我体会得到。
“知道中/国老百姓怎么称呼志愿军战士吗?”王耀歪着头笑着问我,好像当年那种俏皮的模样,“他们说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然后又轻声补充道:“可是不包括我……”
“但我觉得你很可爱呀!”我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揽住他的腰,“站了这么久,腰不疼吗?”
“你不懂这个‘可爱’!”王耀苦笑着说。
陵园里,一座座半球形的坟墓林立,好像白色的汉堡,我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喜欢把坟墓弄成这个样子,在我们看来,坟墓的标志就是一座墓碑,可中/国人除了墓碑以外还需要有坟包。然后我发现,很多位于陵园后部的坟墓没有墓碑,更没有名字。
“没人记得他们了,谁能记住每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名字呢?”王耀表情悲哀,“我痛恨战争,但是如果祖国需要我再扛枪,没有二话!我是忠诚的,一直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还有我,”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也知道你是忠诚的。”一直是。
“谢谢!”王耀微笑着说。
“王耀。”
“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我想说我当年差一点吻你,差一点用残忍的手段让你失去天真的笑容。但是在这肃穆的陵园里,在那些埋骨朝/鲜的中/国士兵的包围中,我无法说出这种自私的话。
我说:“其实我当初不是想救你,我只是怕自己冻死,所以一直抱着你取暖。”
王耀先是一愣,既而无所谓地笑笑:“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救了我。”
在中/国的两个星期里,我在王耀的陪同下进行一些短途旅游,我喜欢旅行,但同他一起旅游的目的是希望找个借口让我们的相处显得更正常合理。
回国以后,我还和王耀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联系,只是再没见面。
1995年,林肯纪念堂右侧建起一座新的纪念广场——韩战纪念广场。十九个与真人等大的士兵雕像排列在草地上,神态各异,我似乎能看到我当年的影子,还有我那些战友,亚瑟,弗朗西斯……
雕像旁边有一面黑色的墙壁,上面是照着真正的士兵的照片刻出的人脸,一个个栩栩如生,在墙壁尽头,还有一面较小的黑色纪念碑,上面只有一句话:Freedom is not free.
自由不是免费的。自由是有代价的。
在雕像的另一边,与黑色纪念碑垂直,地上有一片低矮的小台子,上面刻着联合国军每一个参战的国家,地面上还有如下铭文:“OUR NATION HONORS HER SONS AND DAUGHTERS WHO ANSERWERED THE CALL TO DEFEND A COUNTRY THEY NEVER KNEW AND A PEOPLE THEY NEVER MET” 我们的国家以它的儿女为荣,他们响应召唤,去保卫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国家,去保卫他们素不相识的人民。
看到这些,我思潮翻涌,我们认为我们是在保卫一个陌生的国家,那么对于中/国人呢?那些和王耀一样的志愿军也同样是踏上陌生的土地,为了一个并非他们祖国的国家。我们曾是敌人,现在也有宽广的太平洋的阻隔,我无法想象他们当年的心情,无法知道王耀是怀着怎样的热情跨过鸭绿江的,当历史成为史书上冰冷的文字和小说家笔下的传奇故事时,谁还会记得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
华盛顿的天空下,再也没有硝烟与战火,只有每个黎明的笑声。我曾以为我在保卫这些平民们的笑脸,在保卫花朵一样的美/国姑娘。可是谁能知道在朝/鲜的天空下,曾有多少年轻人就那样永远失去了笑容?无论友军还是敌人。
思及此,我早就干涸的眼眶里涌起一股多年不曾有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