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天河水

9、第九章

　　阖上日记本，阿尔弗雷德推了推眼镜继续说：“之后曾祖父去中/国找过他，但不久就开始打仗。战争结束后，曾祖父又到中/国和东南亚一带去过，可是始终没找到王耀——我是说你的曾祖父。他当时到底在什么地方？”

　　王耀刚才一直听得入神，这时眼神仍有点恍惚，他慢慢转向阿尔弗雷德，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湿润：“我的曾祖父王耀，他当时就在山打根，他一直在那。”

　　阿尔弗雷德瞪圆眼睛：“怎么会？那为什么曾祖父一直没找到他？”

　　王耀轻叹一声，用清新悦耳的声音讲述后面的故事，当年的阿尔和现在的阿尔弗雷德都不知道的故事——

　　阿尔离开山打根后，王耀虽然有点寂寞，但心中充盈着幸福与满足，他不知道美/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是只要有阿尔在，那里一定会成为他们的家。姐姐去世后，阿尔和孩子就是他最后的亲人，只要三个人在一起，美/国也不那么陌生。

　　由于心里高兴，王耀无论什么时候都满脸喜气，下工回家的路上甚至还哼起家乡的小调，发现路人都在看他，他羞赧地红了脸，如果这样子被阿尔看见了一定会笑话他吧？想到这，王耀的脸更烫了，急忙低了头加快步伐往家走。

　　“哎，耀哥！”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喊住他。

　　王耀抬头一看，原来是任勇洙：“勇洙兄弟啊，你怎么在这？”

　　任勇洙一把拉住王耀说：“耀哥，我正要找你，最近老板想找人去南部跑一趟生意，我哥得留下应付平常的活儿，我一个人去可能人手不够，你能跟我去吗？得的钱一人一半。”

　　南部，指的是他们所在的加里曼丹岛南部地区，那里不如北部开化，如果敢接这样的活儿，挣得会很多。

　　王耀犹豫了，他需要钱，但如果去跑生意，孩子就没人照顾：“我去不了，小孩谁管啊？”

　　任勇洙摆摆手说：“嗨！你现在白天不也把他寄放在别人那吗？你就跟他们说一声，大不了回来给人家点费用呗！”

　　王耀每天都把孩子托给相邻的一家中/国人，那家的女人很善良，把他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儿放在一起看护。跑一趟大概得十几天，快的话也许十天就行了，而报酬是很诱人的。王耀想挣钱，他希望能在阿尔回来之前挣出自己和孩子的船票，于是点点头说：“好，算我一个！啥时候出发？”

　　任勇洙乐得往王耀肩上一捶：“太好了！明天一早我来找你，说定了啊！”

　　第二天早晨，王耀早早起来，给孩子喂过奶粉后送到邻居家，自己打点些简单的干粮衣服，等着任勇洙。任勇洙很快来了，两个年轻人和几个雇来的劳工一起，在还未散尽的晨雾中走出山打根。

　　这一趟很顺利，任勇洙平时像个愣头青，可在谈生意上还有点天赋，没几天他和王耀就带着大批物美价廉的南方特产返程了。由于带着货物，回程的时间要长一些，并且会绕远。走了五天，终于回到北部靠近山打根的一处小山村，这里多是信奉不同教派的土人，他们不敢轻易接近，只能在村外找地方歇下。

　　“明天再赶上半天的路就该到了，我们这趟算没白跑！”任勇洙开心地说。

　　“嗯！”王耀轻笑，平躺在地上看着满天繁星，不知道阿尔现在在做什么，算算日子，他们分开快一个月了，再熬上一个月，阿尔就该回来了。这么久不见那个金毛的脑袋，看不到那双蓝天似的眼睛，真是闷得慌啊。

　　想着想着，王耀迷糊睡去，嘴边还带着一丝微笑。

　　天还未亮，王耀被惊恐的叫声惊醒，他爬起来一看，只见同行的几个人都跳起来没命似地逃跑，任勇洙拉着他边跑边喊：“快！他们要杀华人！”

　　远处，一群大雅族人正向他们冲过来，用土语叫喊着：“杀死华人！”

　　王耀什么也不敢想，转身就逃，可是他们逃亡的方向杀出另一群大雅族人，看来这是有预谋的行动，现在他们已被包围，冲在最前面的大雅人挥刀向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人砍来，一名劳工惨叫着倒地，杀戮者们围上去用棍棒敲、用砍刀剁，等散去时那男人已经不成人形，完全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王耀赤手空拳，眼看一名敌人已杀至面前，他抬手格开对方持刀的手，顺势把那人手腕一扭，随着一声骨头错位的轻响，敌人大叫一声，被拧断了胳膊。王耀夺过他手中的刀，险险挡住第二个人挥来的利刃。

　　“我们不是华人！”任勇洙大喊。可是那些人杀红了眼，平时好用的这一招已经无效了。

　　“他不是华人！”王耀把任勇洙挡在身后，也拼命喊。没人管他喊什么，敌人想要的只有屠杀。王耀只能尽力格挡，他不知道自己砍伤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身后的任勇洙是否受伤。

　　任勇洙夺下一根木棒，使劲抡开一个敌人，他冲王耀喊：“耀哥！咱们快跑！”

　　“好！跟上我！”王耀应道，他立刻向一处较薄弱的缺口杀去，任勇洙紧跟在他身后。王耀心中的恐惧逐渐变成愤怒，这些人要杀华人，这不是第一次，他们杀死华人的男人和孩子，华人女性在死前还要受辱，他想起姐姐，想起孩子。带着怒火的刀刃劈断一名大雅人的喉咙，温热的鲜血喷溅到王耀脸上，王耀在还未断气的人肚子上踩一脚，继续向前，很快砍瞎了第二名敌人的眼睛，第三个人扑上来和他拼命，王耀一刀捅进他的肚子，把刀一拧，在敌人濒死的惨叫声中又被溅上一身血。

　　虽然打倒几名敌人，但王耀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他的腰侧、肩膀都在流血，最危险的一刀差点割到他的脖子，他一歪头，刀刃划伤他的脸，他回手砍死了那名敌人。王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浴血的修罗，他能感觉到痛，但已顾不得。任勇洙跟在他后面，也受了点伤，但有王耀在前，他的伤轻得多。

　　终于杀出重围，王耀和任勇洙拔腿就跑，忽然身后风声紧，王耀下意识地推倒任勇洙，继而腰间一凉，一把当地土著用的飞刀正插进他腰里，伤口先是麻木，既而火辣辣地疼起来。

　　“耀哥！”任勇洙惊叫。

　　“没事，走！”王耀拉着任勇洙就跑，两个人不敢停下，一路跑出追杀者的势力范围。

　　终于到达山打根南部的城边地带，王耀力气尽失地倒下了。任勇洙想把他扶起来，却发现王耀身体棉软，意识也开始迷离。

　　“耀哥，我背你！”任勇洙一咬牙，把王耀背起来向前跑，他的体力也快耗尽了，但他不敢耽搁。

　　跌跌撞撞回到店里，任勇洙大声喊：“哥！老板！快请大夫！”

　　任朝闻声从店里跑出来，看到血葫芦似的任勇洙，他惊叫一声冲过来抱住弟弟：“勇洙！你怎么整成这样？”

　　“不是我！是耀哥啊！”任勇洙急得直叫，他把背上的王耀放下来，众人这才看到王耀已经变成个血人。老板还算好心，让把王耀放到后面伙计的房间里，又叫任朝快去叫医生。

　　医生也是一位华人，他看过王耀的情况后，告诉任勇洙等人：“没救了，熬不过今晚。”

　　王耀已经陷入昏迷，任朝默默地用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任勇洙呆坐在一旁，嘴里兀自说：“我害了耀哥！”任朝把一杯热水往他手里一塞：“喝完去歇着，你累了。”

　　任勇洙不肯休息，和任朝一起守着王耀，半夜，王耀醒过来，虚弱地喊：“阿尔……”

　　“耀哥！”任勇洙急忙挨过去，看到王耀脸色惨白如纸。

　　王耀的眼神清醒过来：“是勇洙啊。”

　　“耀哥，是我，咱们回来了！”任勇洙握住王耀包着绷带的手。

　　“勇洙啊，我不行了……”王耀喃喃道。

　　“耀哥，你别多想，先休息吧。”任朝劝道。

　　王耀轻轻阖上眼，又缓缓睁开：“我的孩子，就拜托邻居收养吧，等他长大，告诉他……他是客家人……他姓王……家在……河/南……”

　　“我记下了。”任勇洙含着泪点头。

　　“等阿尔回来……别说我死了……说我变心了……走了……”王耀费力地说。

　　任朝大声打断：“不行！你们明明那么，那么相好！”

　　“所以……所以更不能说……我死了，让他走吧，让他以为我……变心了……”王耀艰难地吐出最后的话，“我在下面等他，他不来，我就不过奈何桥，到时我自己告诉他，告诉他我在等他，我心里想着他……”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于消失了，他的眼睛没闭上，只是半阖着，已无光采的黑眼珠一动不动。

　　任朝轻轻阖上王耀的眼睑，任勇洙泣不成声。

　　王耀被葬在华人公墓，挨着他的姐姐王春燕，他的墓碑面向南方，背向中/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