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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细说外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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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熬药的是莫府的仆从,转过墙一看,却是惜朝。
雨丝绵绵密密,青色的天光使他的衣衫显得更青,卷发自耳边洒落,露出颈后肌肤。
若有若无的轻瓷光泽。
我忽然想起一些悠远的记忆。
他听着我走近了,扇了扇炉火,怕炭气妨到我。
“娘,你进屋去吧。”
我理了理他的长发。“少商说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懂医术,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他的眼神也变得恍惚起来。
“久病成良医。”
我想起他以前行走时微微颤的左腿,和鬼魂在幻境里嗅到的药香。很清浅,却在湖水长年湿润的气息中仍浮合不散。那该是熬了多少药呢。
惜朝见我盯着他的左腿,于是站起来跳了跳,笑着说,“娘,这一世我很好,很好。”
我笑得很舒心。
今年他有十七了,模样已是个长身玉立的大人,他在我面前有时装装小,只是想让我开心些。
少商说他上辈子身世凄凉,父亲不详。
我的夫君莫展宇,也就是他们这一世的爹爹,一生清寒,经商所得被乐善好施得七七八八,也没能教上两个孩子什么。
但他是个温良的好父亲。
夫君两年前去世的时候,我看着惜朝眼角的清光烁烁灭灭,硬是强压了回去。
他复仇挑山寨前甚至报了名讳,他报的是,莫惜朝。
我喝过了药,惜朝接过碗去洗。
细雨停了,温润的阳光从云缝间透下来,莫府里就亮堂了一些。后厨的悉索水声与木勺声轻轻一碰,忽而都止住。
光线在他的青衫上细微地变幻。
我屏息在门后看少商无声地搂住他,双臂从肋下环绕过去,下颚靠在他肩头。
惜朝轻轻一动,卷发就在他脸上拂出一个微痒的表情。
惜朝笑着。
如今他笑得很多。不是鬼魂那种浅漠疏离的笑,也不是上一世那种带着清苦的微笑。而是眉眼轻展,真心实意的模样。
笑意入眼。
他说,“又想抢着洗碗了么…大当家。”
少商将他抱上灶台,惜朝随手在灶台上捏了一把带油腻的灰抹到他鼻尖,“脏不脏。”
少商一愣,随即厚颜地把脸贴上去,笑着说,“一起脏。”
他硬把灰也蹭到惜朝脸上,蹭着蹭着就微微变了味道…宛如颈项缠绵。
阳光把陈旧的窗棂染成朱红,把青袍一角染成黄绿,把白衣背影染金。
他们一直吻到气息不足,低低地轻微喘吁。
少商的手抚开颈侧的发丝,衣襟也微敞了。惜朝却按住他,“让下人看见了多不好。”
那两个酒窝却愈发深了。
“那就去下人看不见的地方,可好?”
我在门后掩嘴一笑,蹑手蹑脚地离开。
虽然不像贬下人界前能御风而行,但身子比常人还是轻盈飘忽许多。
我也知道不能再看下去,脑子有些热了,只能回去抱着夫君的灵位说话。
我叫他的名字,展宇,展宇。
心就会平和下来。
我常去道观里,跪在三清祖师的画像前祈求圆满。
祈求我的两个孩子能圆满,夫君的来世能圆满,我的生命…也圆满。
不知道师父是否能感应到,却仍可记起,那双枯瘦的手在我头顶抚摸的慈爱。
今年清明的时候,我在道观不远处遇到了一个怪人。
很少有人穿着灰黑相间的衣裳。
他的脸庞很深刻,身姿挺拔,一眼望去正气凛然,我却在他身边隐隐约约感到一股子妖气。
只是疑惑而已,毕竟我对自己如今还能不能感应到这些尚且怀疑。
可他在追我。
一路走,他就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提心吊胆。
我身上穿的可是男子的长衫,毕竟女人孤身去山上道观不好,我又不喜欢带着仆从,莫非他看穿我女扮男装不说,还喜欢徐娘半老的女人!?
我快步跑起来,间歇回头一看他居然还跟在后面,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谁知眼神一晃,他已拦在我跟前,说“夫人莫怕。”
不怕?不怕才有鬼!
他却朝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在下唐突了。只不过夫人身上这一袭青衫,似是故人之物。”
故人?我一愣。
少商说一见着他就有些亲切感。
我撇撇嘴,只觉得邪门。
那个人叫韩水,住在莫府不远的客栈。
少商开始时常往客栈里跑,一连两个月都如此。说是请教剑法,还说那韩水的剑法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人家对他推心置腹倾囊相授。
惜朝经营着莫家,闲时为我熬药。
我看着他在檐下孤单清瘦的背影,心中有了几分怨气。“少商也不来陪着你,只知道三天两头地跑去客栈。”
惜朝却只是浅淡地笑。
“那个韩水也不知道什么来历,表面上刚正,其实妖妖邪邪的,少商该不会是被他施什么邪术迷上了吧…”我越说越小声。
惜朝沥着药汁,“青梅竹马暂且不言,如果前世今生尚且如此薄弱,天下还有何可信呢?”
我顿时语塞。
他把滚烫的药碗用布垫着给我,说是治我的心结。
我瞪他一眼,什么心结还不都系在你们身上?
他走了不久,少商便回来了。
兴高采烈地将一把剑塞给我。
我拔出一瞧,倒的确是把好剑。中间打了一道空槽,剑身细细,秀秀,薄薄,却吹毛断发。
“此剑何名?”
少商神色一闪,说,“尚未取名。”
他端着我的药碗,忽然一滴残雨从檐上滴落,不巧正跌进药里。
少商一声懊恼,“弄脏了娘的药。”
我心念微动,笑笑接过来,一口饮尽。
“就叫作饮小雨好了。”
他眼一亮,说,“就这么叫。”
少商拿回剑,说是韩水送给惜朝的。
我忽然惊觉,韩水的出现,其实意不在他。
很多时候我都是个关心则乱的偷窥者。
偷偷地看少商将剑交给惜朝的样子。
惜朝惊愕地抚着那把剑,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吃惊。
“此剑不是早已碎了?”
“这是一把新剑。”
“不是无名剑了?”
“娘说,剑名饮小雨。”
惜朝苦笑了一下。
“那药还是解不了娘的心结,她多心了。”
醒时寂寞饮小雨,又醉相思落大梦。
我在窗缝外努嘴。为娘还不是怪他这两月来让你寂寞又相思呗。
惜朝用指腹抚摩着剑身,说,“明日我要见一见韩水。”
“他也一直想见见你。”
惜朝一笑,笑得轻柔。
他忽然以极其凝重认真的语气,问了两句话。
“你可还想重入江湖?”
“你想做莫少商,还是戚少商?”
少商沉吟了很久,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是戚少商。”
惜朝撤手,从他双掌的温暖中收回。
我刚要叫糟,却见青衫一动,饮小雨在手中抖了个清亮的剑花,将一室烛光昏昧压尽。
他长剑平指,唇角微微上挑,竟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邪气。
“那从今以后,莫惜朝随你做回顾惜朝!”
那一晚,我听到了琴声与剑吟。
琴音开始喜乐,却越来越激越凛冽。我伏在窗沿上悄悄地看,少商两月以来剑法居然精进神速。
剑光,月光,水光,冷华满庭。
惜朝眼中清亮如星。
没有诗。
却怀有诗意。
没有战。
却满腔战意。
诗意似梦,战意冷冽。
剑光之中,我恍然想起当年汴梁的锦绣繁华。
故都何在?
昔年高处凭栏望,千里江山如旧否?
琴声歇止之时,我心神荡漾地走下楼去,抱着两个大大的酒坛。
“比不得炮打灯!”
我用力拍开了泥封,三人相视一笑。
我自知今后会有许多是非等着他们,却不想阻拦任何。
江南小镇,原本就是一方浅滩。
正要饮酒之时,我忽然又感应到那种妖的味道。
不是敏感。
叩门声突突响起,在幽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瞧了少商一眼,有示警之意。
他起身向院门走去,一手已覆上了剑柄。
院门开启了一条缝隙,少商却一顿,用双手大大拉开了门。
“戚兄要喝酒,怎少得了我。”
韩水在门外爽朗一笑。
而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瞥过惜朝一眼,
温柔的,怅然的。
谈笑不及二句,他便正式地盯住惜朝,问道,“那把剑可好用?”
惜朝淡定,“不知韩兄何处得来此剑?”
“以我精魄重铸所得。”
“韩兄竟不惜以自身精魄为惜朝重铸此剑……”
尽管惜朝曾听我说得一些鬼神之事,我也明里暗里告诉过他这个韩水有些邪门,可见他亲口承认,我们还是微讶了一声。
“我一直在为你寻一把宝剑,却都觉得不及这把无名剑衬你。”
我有些不悦,这人与惜朝初见,怎的语气熟昵如同旧知。
惜朝却全不介怀。
他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看韩水。
“如今它已非无名。”
“剑名,饮小雨。”
饮小雨,醉相思。
惜朝清冷的眼神转而落在少商身上时,就变成了温情的江南烟雨,如此熨帖。
韩水的一双眸子急遽地黯淡了下去。
黑衣一展,他痛饮一大碗酒,蓦然生了豪情。
“今夜我来,也是为戚兄送剑!”
他屈指朝院角灯笼一弹,那灯不灭反盛,一道明媚艳丽的火光猛地窜了起来,朝他飞去。
我一惊,手中酒碗已被捏碎,“快拦住他!”
少商为眼前之景所慑,听到我这一喊才冲上前去,可韩水一挥袖,炽烈的火光瞬间大盛,根本无法近身。
他引起的不是凡火,正是我在上界用了数百年的三味真火!
烈火包围之中,韩水回首朗朗问道,
“十年相伴,可曾记得?”
惜朝轻轻一点头。
火中人一笑,无限的柔软氤氲。
“韩兄!”少商大吼一声,我死死拉住他,只见三味真火已全数扑向韩水,他的身形带着火焰冲天而起,一声长啸——
再落地时已化作一道雷电般的寒光!
寒光入土二尺,火势寂灭。
少商一步,一步走过去。
韩水,逆为水寒。
逆,水,寒。
“上界什物吸收天光灵气,往往修得仙身。人界鬼界之物吸收地灵,往往修成妖身。”
我长长一叹,终是明了了韩水一身妖气从何而来。原本是上古神兵,却在酆都地下埋身十年,恐怕连那夹竹桃树精的妖气都不得已沾染了几分。
我更明了的是,为何惜朝魂飞魄散之后,逆水寒会碎得如此彻底。
“我魂魄锁在剑中,上天不得,入地不行,更无法投胎转世,十年有余。”
“也对,剑身埋地,你却从不曾被树精吸走精气,想来少商护着你身,他却一直护着你的魂。”
“然而真情可感,往事难追。”
惜朝缓缓地说着,看向少商。
少商在看逆水寒。
那把剑横搁膝头如旧,剑身三指来宽,菱纹方正不阿。
跨过多少年岁的好剑,跨过多少仇怨的好剑。
少商与我细说过他们之间的仇怨,只当故事一般说。可如今重见逆水寒,心头的激荡自是难以言喻。
他忽然开口,语气沉顿。
“若无逆水寒,你也不会背叛于我。”
“是。”
“若无逆水寒,你也不会对我千里追杀。”
“是。”
惜朝低垂着眼睫,有些许沧桑萧瑟。
“若无逆水寒,我却连认识你的机会也无…惜朝。”
少商回过头来,忽然握紧了他的手。
大漠风沙,本不该是江南布衣所往。
可那片艳蓝的苍穹,真真是放鹰的好地方。
翌日,他们前往一家酒楼。
酒楼归属南迁后的金风细雨楼旗下。
很快有人神色匆匆地前来,一个老者,鬓发已霜。
我坐在对面酒家,隔着楼栏,看着那老者原本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如见鬼一般,讷讷地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商起身一抱拳,“杨总管。”
我遥遥相望,重重地搁下茶碗。
茶水淡而无味,让小二拿酒来。
依稀是当年白衣不染,仍旧是那袭素雅青衫。
饮小雨,逆水寒。
人道是逝去翩翩少年客,归来茕茕嗟白首。
岂知他年华老去时,两人方风华正茂,血气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