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4 幕末余晖(二) ...
-
血光远比火焰的颜色更刺目。
袭击者服饰统一,他们头戴蔺笠,手执锡杖,身披白色袈、裟和黑色挂络,一副游方僧人的打扮,却没有半点悲天悯人之心。
泽光家七十八口人被屠得干干净净,连襁褓中的孩童都没有放过。
那个时候,江九幺和小鬼正在柴房前砍柴,她远远听到了动静,心下有了不祥的预感,便偷摸着跑到前院探头看了眼,而这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平时对他们呼来喝去的管事被抹了脖子,溅了一地的血。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杀人与被杀——当然,得除去她作为当事人被捅了的那次。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都仿佛停了几个节拍,而后开始疯狂地跳动,可偏偏她的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大叔你干嘛吓成这样?”
“快跑!”
她抓着小鬼的手往后门狂奔,却隔着门板听到了屋外传来的惨叫。
小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脸色煞白,紧紧抓着江九幺的手。
江九幺看了眼不过十岁的小鬼,他远比自己更该拥有未来和希望,何况她那么壮硕的身体根本藏无可藏。
于是她转身将他带回了柴房,里头有口破缸,她一把抱起瘦弱的小鬼将他放进去,在他仍惊魂未定的目光中捡起了他们平时拿来铺床的干稻草。
“小鬼,好好活下去。”
她忽然有些明白那个时候游客先生是怎样的心境,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感觉还挺伟大的。
“还有我铺子下面的那块牌位,就是你老嫌弃晦气的那个,以后记得帮我多上两炷香。”
想来想去,这是她唯一能交代的事了。
“大叔!我……”
她不让小鬼再有机会多说,一个手刀让他彻底晕在了缸底,又将那些干稻草铺到他头上,最后盖上了盖子。
可做完这些事,江九幺却扶着水缸又哭了,她其实害怕得要命,直到现在两条腿都在打晃,可她能怎么办?
她打又打不过别人,躲又没地方躲,说好的邪神大人也没有出现再保佑她一次。
江九幺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她从来都不是英雄,但故事的发展总是能杀她个措手不及。
“所以小鬼你一定要活下去,珍惜我最后一次为社会做出的贡献。”
她这么说着便拿起柴刀冲了出去,反正一样都得完蛋,她想尽可能死得有些尊严。
可惜,那些僧人样的杀手并没有打算把舞台留给她。
她才踏出柴房的大门,左胸就被人从身后拿一根锡杖结结实实地捅出了个窟窿,血跟不要钱似的哗哗流淌。
那种离死亡很接近的味道又回来了。
江九幺倒在了血泊之中,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反正穿越到这种时代这种身体从来都不是她所希望的,一样是迎接死亡,比起被埋在深山老林里死得不明不白,像这样的舍己为人还是值得她骄傲和称颂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她好死不死地又听到了小鬼的叫声,不近不远却格外刺耳。
这傻子不会又跑出来了吧?
江九幺没有办法确认,因为在抬头之前,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昏了过去……
*
江九幺觉得自己死后到的一定不是天堂,而是地狱,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会这么热。
啧,她都这么舍己为人了,下地狱什么的绝对要上诉。
这么想着,江九幺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在火场,同好些她认或不认识的尸体堆放在一起,而那个刚把自己丢进来的杀手正准备转身离开,看样子是打算毁尸灭迹。
所以,她……还活着?
左胸伤口的疼痛和火苗舔舐的灼烧证实了这一点。
火势借了风力有越来越大的迹象,她要是再不离开,就算不被活活烧死,也会因吸入过多烟尘呛死。可外面的杀手还未走远,她只能窝在火场装死。
她一动不动,她紧咬牙关,她屏息凝神,她终于活着等到了那些杀手的离开,然后拖着快废了的身体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幸好江九幺熟悉院落的分布,她知道大屋后面就是水井,不然她烧焦的就不只是头发胡子了。
她一头扎进了蓄水的木桶里,浑身上下的灼烧感才得到缓解,可嗓子已经被烟熏得几乎发不出声。
江九幺靠在水井边,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她怔怔地看着已经被烧成空架子的泽光家,那些她讨厌的和讨厌她的家伙都不见了,只有地上一滩又一摊的血迹提醒她发生了什么。
死光了,全都死光了。
所以……小鬼人呢?!
她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冲回后院的柴房,那大概是为数不多没有被点燃的屋子,但同样已经没了人影,仅有一大滩留在门口的血迹,一直连接到那个原本藏着小鬼的水缸。
江九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
世事无常。
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人没死,想拼命留住的却死了。
那场火灾之后,江九幺毁了嗓子,原本粗狂雄厚的嗓音变得嘶哑低沉。她没有太难过,声音难听点总比彻底哑了好些。她的左胸上还留了个疤痕,也亏得那场大火刚巧烧到了她的伤口,勉强止住了血,才让她有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江九幺在伤还没好透的情况下逃离了泽光家所在的川越城,她唯一怕的就是那些僧人样的杀手会杀个回马枪。
然而她并不认路,只能猛足了劲儿往大路上赶,偶尔会厚着脸皮蹭下来往行人的车马,虽然十次里有九次会被拒绝,但仅有一次的成功就能让她省下不少力气。
近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江九幺从川越城一直玩命逃到了长门萩城,她就不信跑了这么远还能有什么生命危险。
萩城气候温暖,与海相邻,渔业发达,城镇街道与川越城大致相似,却远没有前者繁华热闹,就连街边叫卖的商贩也很少。
江九幺在街角找了个地方歇脚,她从怀里掏出半个红薯,这是之前让她蹭车的商队留给她的口粮。
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红薯的甘甜在嘴里漾了开来,远比那时她挖出来的野生红薯好吃得多,可在她嘴里,却是越嚼越苦。
看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红薯,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甚至是亲人。
她忍不住哭了,捧着半个红薯蹲在街角哭得特别伤心,哭到连路人都不忍心看下去,纷纷往她面前丢下几个铜板,直呼这么大个人还讨饭,真是作孽。
好半天后,江九幺哭累了,她用力吸了下鼻涕,在擦干眼泪后站了起来,她望着人来人往,心里却是空荡荡的。
小鬼死了,但她还得活下去。
她把地上的铜板全部揣进了兜里,向路人询问哪儿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还是包吃包住的那种。
路人行色匆匆,闻言冷笑了声,说这年头除非卖身给大户人家打长工,不然哪家老板愿意出这种闲钱。
江九幺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她在城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选了户不大不小的人家往门口一坐。
她不知道在江户时代卖身要做什么,干脆在脑袋上插了根草,然后操着口公鸭嗓子大声叫卖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壮汉贱卖啦!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这么活力四射的叫卖声很快吸引了这户人家,有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正准备开口盘问江九幺两句,她立马就抱着人家的大腿哭嚎。
“这位大爷!!我好惨啊!!!”
三分钟后,江九幺被领进了大屋,她在进去前看了眼门口挂着的牌子——
哦,原来这家人姓高杉啊。
*
高杉家是萩城当地的一门武士家族,却非名门世家,家主高杉秋树属下级武士,俸粮仅一千五百石,但在这个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比起一般的浪人,高杉家的生活已经足够优渥了。
嗯,至少还能给下人包吃包住。
管事的把江九幺领进门后给了她一身粗劣的衣服,然后例行做下登记。
“哪儿人啊?!”
“呃……江户吧。”
“年龄?!”
“二十……咳,三十有七。”
“叫什么?!”
“没、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那你以后就叫甚兵卫吧!”
“啊?……哦。”
就这样,江九幺有了新名字——甚兵卫,虽然这个名字不走心的程度就跟给狗取名叫旺财一样。
但好坏是个新名字,算是开始了她新的人生。
“那什么的……甚兵卫,你等下换了衣服就去把后院的便桶给刷了。”
……哦,她的人生依旧一片灰暗。
江九幺觉得这辈子自己怕是跟便桶断不了联系了,可就在她打算接受命运的滚滚洪流时,有个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忽然来了后院。
管事的毕恭毕敬唤了声“老爷好,少爷好”,她才发现那男人身边还跟着个男孩,看起来8、9岁的样子,就是不苟言笑的脸让人感觉不到任何该有的稚气。
要是小鬼还在的话,常年吃不饱的他也差不多是这个身量,哪怕他还年长几岁。
这么想着,她有些感怀地多看了那孩子几眼,却不想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对视这种事一处理不好就会变得尴尬,于是江九幺干干地扯起嘴角,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结果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地移开了视线。
嗯,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高杉家家主高杉秋树,他对管事的吩咐说要替少爷找个能干贴心的侍从,让他赶紧去做准备。
管事的连声说是,却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被那少爷喊住了。
“不用折腾了,我就要他吧。”
江九幺正在走神,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看看左,又看看右,最后抬手小心翼翼地指指自己:“……我?”
“就是你。”男孩年纪虽小,却掷地有声。
“可少爷,他才刚进府……”管事的有些犹豫,可自家少爷给了他一个不容多说的眼神,他便颔首改口道,“我明白了。”
“行了,晋助满意就好,你尽快教好规矩。”
“好的,老爷。”
看样子,她不用去刷便桶了。
江九幺一高兴,咧开嘴低头偷笑了起来,完全忘了这个时候该跪谢的,直到管事的看不过眼,一脚踹上了她的膝盖。
她“哎唷”一声跪倒在地,再抬眼时那男孩已经站在了她跟前,他抬高了下巴俯视着她,绿色眸子里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淡漠和散漫。
“你不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她回答得铿锵有力,只要不刷便桶,干啥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