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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梦尘封休再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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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时分,公主宅邸却仍是一片灯火辉煌,大堂中,永安公主坐在上首,无奈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仍然喋喋不休的家姑陈国夫人和一旁垂首站着的小叔顾正梁,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陈国夫人年纪虽已四十,但由于保养得宜,望之却仍如三十许人,妆容精致的脸上拢着时兴的短眉,微微上挑的眼角略显凌厉之意。她忿忿道:“正梁再有不是,也自有父母与至尊教导,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纵是亲王,也不该当街辱骂他,如此无礼,分明没把至尊和咱们顾家放在眼里!哼,不过是个宫婢所出的皇子,也配……”
永安公主见她说得越发不堪,打断道:“阿姑,话不是如此说。这事怎么说也是阿弟有错在先,说到底吴王也不过是训了正梁几句,并非有意和咱们过不去,与其闹得大家面上无光,何如各退一步,宁人息事呢。”
“各退一步?怎么个各退一步法?”陈国夫人一把拉过站在一边的儿子,指着顾正梁头上那块被磕青的地方:“你看看这额头,都磕起了这么大的青肿,要不是我问起,正梁还不说呢,可吴王呢?可有来和我陪个不是?”
永安公主觉得头疼万分:“那依阿姑之意,要如何才好呢?难道还要闹到至尊面前去?”
“闹到至尊面前去又如何?我明日便进宫去见至尊,非得讨个说法不可!”陈国夫人赌气似地道:“公主你是金枝玉叶,我也不敢劳动你大驾,横竖有我这张老脸挡着,也碍不着公主你的前程!”说罢拉着儿子一路出了大堂,永安公主阻拦不及,只得连连顿足。
按照宫中惯例,御医每五日便来给皇后请一次平安脉,这日侍御医按例带着几个女医来到皇后殿为霜华请脉,霜华坐在帐中,女医为她诊脉后,将脉象转告给侍御医,侍御医又问了霜华几个问题,看了看霜华的气色,命一位覃姓女医为她推宫活血,疏通经络。霜华慰劳了众人几句说:“我有些累了,如无什么大事,你们可先回去,让覃女医留在这里就好。”侍御医与其他几个女医答应后便行礼退下,只留霜华和覃女医在殿中。
覃女医跪坐在霜华身后为她按摩穴道,霜华便与她闲话家常,问过一些家常话之后,覃女医渐渐放松了下来,竟也和霜华有说有笑起来,霜华因问起覃女医的家人,覃女医回答说只有一位兄长,如今已有三个儿女了,家庭十分和睦美满。
霜华叹了口气道:“唉,女人终究还是要生儿育女的好,纵然操心多一些,可也觉得心里踏实啊。”
覃女医想到皇后与皇帝大婚已有数年,却还未怀上子嗣,想必是着急了,她欠身道:“殿下青春正盛,凤体康健,只需细心调养,日后也定然不少儿女之福的。”
霜华笑着点点头:“那就托你吉言了。”她停了片刻又道:“不过说来这生产之事,也是凶险得紧,先头的吴王妃自然不必说了,就是长公主,和我闲话起家常的时候说起此事,也是心有余悸呢。”
覃女医道:“女子生产,确是如过鬼门关一般,但若平日身体康健,又有高明医者护持,一般来说也无大碍,殿下倒不必过分担忧。”
“说起来你们虽常来给我诊脉,我倒还真不知院中哪些人擅长女科的,你可知晓?”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
覃女医道:“若论资历造诣,自然数院正最深,十三科均有高深造诣,院中诸医皆无人能及,但若单说女科,最精通的还是何御医,惜乎两年前他因父亲去世,便辞官归乡守孝去了。”
“是么?那真是可惜了。”霜华叹息一声:“不过守孝乃人伦之义,也难以勉强,若是吴王妃当年由他看诊,大约未必会如此青春早逝罢。”
覃女医摇头道:“当年给吴王妃看诊的,正是何御医,妾听闻王妃去世后,足不出户十数日,正巧那时他父亲的凶讯传来,他便辞官回乡了,想必王妃之死,何御医也深感遗憾罢。”
言谈间覃女医已为霜华推拿完毕,霜华夸奖了几句覃女医,蕙奴进来禀报:“殿下,长公主来了。”
覃女医连忙起身:“妾先告退了。”霜华微笑着点头:“以后还要女医多多费心。”覃女医连称不敢,随着蕙奴一起退下,出殿时正遇上永安公主进来,两人又福身行礼,永安公主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匆忙就进了殿中。
霜华请公主坐在对面,笑道:“公主这几日怎么来得这么勤?”永安公主却无心与她说笑:“至尊可下了朝了?”霜华听出了公主语气的不寻常,问道:“看时辰差不多了罢,公主见至尊有事么?”永安公主叹道:“不是我有事,是正梁的事,连着吴王也卷在里头。”霜华皱眉道:“吴王又有什么事了?”永安公主看了她一眼,叹道:“原本也不过是件芝麻大的小事,却偏偏被家姑给知道了。”她也不便过度说自己小叔的不是,便只说顾正梁在闹市驰马,险些撞倒行人,那行人被慕容曜相救,顾正梁自己却碰得额头受伤。
永安公主道:“我那家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对正梁那自小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今他吃了这个亏,家姑岂肯干休?昨晚嚷着要找至尊评理,我本以为她也只是说说,就劝了她几句,也没当回事情,可今早一起身家婢便来禀报说她进宫去了,这要真是闹到了至尊跟前……唉!”
陈国夫人的骄横跋扈霜华早有所知,但无理取闹到这个份上还是着实令霜华不快,但也不便在公主面前表露,她安慰道:“既是如此,那咱们现在就去至尊那边看看,看能不能劝下她来,若是至尊不快,也好打个圆场。”
永安公主点点头,起身与霜华一同前往皇帝下朝后小憩的百福殿行去。
然而,两人还是来晚了一步。
殿中对着哭诉的陈国夫人的慕容麟,已经十分不耐了,他忍着性子听陈国夫人说了半晌,开口道:“夫人所说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闹市驰马乃是大罪,吴王拦下马车,训斥几句也是情理之中,说到底错在正梁,夫人也当多多管教他才是。”
陈国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麟:“至尊,正梁可是您的亲表弟,即使有错,也自有太尉与妾管教,吴王如此当众斥责他,分明是不把您和太尉放在眼里啊!”
慕容麟不耐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在闹市中驰马就是犯了禁令,朕不加罪于他,已是看在舅舅的份上,否则他岂能还在家中宽坐?”
陈国夫人哭道:“陛下如此说,就一点儿都不顾念亲戚情分了么?”
慕容麟忍无可忍,斥道:“朕不念亲戚情分?朕若是不念亲戚情分,顾正梁早就该进宗正寺了!”他将几本奏疏仍在陈国夫人面前:“朕倒是想念情分,可他都做了些什么事?闹市驰马不说,还乘坐违制车辆,这个罪名他担得起么!”
陈国夫人颤抖着打开一本奏疏,只看了一眼就扑倒在地,拉住慕容麟的袍角哭道:“至尊,您可不能……”慕容麟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情绪道:“如今舅舅不在京中,夫人执掌家事,也当约束子弟才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朕看在舅舅的份上,就不再追究了,夫人请回罢!”
陈国夫人还欲再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敢说出口,只咬着嘴唇行礼退下,一出殿门,正遇上赶来的永安公主和霜华。
两人一见陈国夫人的脸色,就知道她定是在慕容麟处受了训斥,霜华小声对公主道:“公主先陪夫人回去罢,我进去看看至尊。”永安公主点了点头,上前扶了陈国夫人,陈国夫人勉强对霜华行了个礼,便随公主匆匆而去。
霜华站在殿前目送两人离去,见她们走得远了,方才进殿。慕容麟身边的内侍监苏仁正好出来,行礼后问道:“殿下可是为陈国夫人的事来见至尊?”
霜华点了点头:“公主听闻夫人进宫,请我一同来见见至尊,正巧遇上夫人出来。”
苏仁道:“至尊心中正有些不快,不如殿下还是请回,待晚间再来。”
霜华淡然道:“正因至尊心中不快,我才要进去为至尊分忧,你放心,我断不至再触怒至尊的。”
苏仁连忙陪笑道:“臣岂敢如此想,殿下能为至尊分忧,那是再好不过了,殿下请进。”说完就在前引路。
慕容麟背身站在窗前,听见霜华进来的声音也并不回头,霜华向他行礼之后,他才转过身来:“皇后来了?”
霜华道:“妾是陪公主一同过来的,听闻太尉家的二郎君与吴王似是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慕容曜不耐烦道:“这些个纨绔子弟,日日只知躺在祖宗的荫庇下享受,个个都以为自己高人一等,都如此下去,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霜华心中松了一口气,温言道:“顾家郎君自幼娇宠,陛下管教自是为了他着想,但愿他经过此事,当懂得遵教守法,不辜负陛下的一番苦心才好。”
慕容曜脸色稍稍缓和:“若是他能如你所说这般想,那是最好了。”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不过这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皇后,朕正打算叫你来,有件好事要让你来操办呢。”
第二日一早,慕容曜就接到了皇帝的口谕,请他进宫叙话,他心中一沉,情知多半是为他纳妃的事情,但事已至此,也无法推拒,当下只得打起精神,随着前来传命的小黄门进了宫。
进宫之后,那小黄门却并没有引他到皇帝的居所百福殿,而是请他前往琼华园中的芍药亭,慕容曜问那小黄门:“陛下是在芍药亭中赏花么?”
那小黄门低眉道:“这个小奴也不知,只是陛下传下口谕请大王到亭中来见,小奴只是依命行事。”
到了芍药亭中后,亭中的宫人奉上茶水糕点等物便退下,慕容曜此时反倒安下心来,放眼望去,栏杆外地芍药开得正好,他走到栏边坐下,静看这暮春时节的美景。
暮春正是芍药花盛的时节,因芍药茎秆柔软,稍有风过,群花便纷纷摇曳,此起彼伏,风姿万千,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他怅然心想,古人相遇相悦,便可互赠芍药戏谑传情,而我此时空对着这满园春色多情芍药,却又到哪里去找那个想要赠与的人?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慕容曜不悦地回头望去,只见亭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绯衣少女,手持一把牡丹纨扇半遮娇颜,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慕容曜沉下脸道:“你是哪家女子,为何会在此处?”
少女见慕容曜脸色不善,也敛了笑容,她微微扬了扬下颚:“大王真是贵人多忘事,前日我们还见过,才不到两日的功夫,您就不记得了?”
遮住容颜的纨扇拿下,露出一张鲜花般的娇面,竟是个十分美貌的少女,她款步走到慕容曜身边几步处坐下,团扇轻摇,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慕容曜皱眉,委实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个女子,那少女见他不语,不由得又是一声轻笑:“也难怪大王不记得,那时我头上戴着帷帽,大王只顾着教训那顾家登徒子,旁的自然就没留意了,后来我让家婢问大王身份,大王却又自顾走了。”
慕容曜恍然大悟,原来这女子就是前日险些被顾正梁的马车践踏的女子,但另一重疑云又浮起,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宫廷禁苑之中?
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两人回身望去,却是皇帝牵着个女子走进亭中,慕容麟满面笑容,看来心情极好,他身边的女子虽用纨扇遮着容貌,但顾盼之间明波流转,定然是个绝色美人无疑。
慕容曜起身向皇帝行礼,那少女却上前拉着那女子撒娇道:“姐姐,你们怎么才来呀?”那女子瞥了慕容曜一眼,含笑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少女便娇嗔道:“姐姐你又来取笑我!”她虽是在和姐姐说话,眼睛却瞟着慕容曜,不知怎么,慕容曜心中微微一跳,顿觉有些不妙。皇帝笑着对跟来的女子笑道:“三弟也是自家人,你就不用再拿这劳什子了。”说罢伸手将她手中的纨扇拿过,那女子的容貌便毫无遮挡地展露在众人面前,饶是慕容曜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美人,竟也忍不住有一刹那的惊艳,此时他也猜到,这位女子定然便是外间传说的,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婕妤余氏了。
余容柔声开口道:“前日小妹得大王相救,妾尚未谢过大王,今日才冒昧请陛下让大王入宫一叙,唐突之处,还请大王见谅。”她的声音又柔又细,原本十分动听,不知怎么,慕容曜听得却不大舒服,只是起身还了一礼:“婕妤言重了,些些微劳,何足挂齿。”余容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是侧头对皇帝点了点头,皇帝握了握她的手,笑道:“娴儿难得进宫一趟,你带她四处走走,看看风景也好。”
余容带着余娴行礼后退下,皇帝目送两人姗姗而去后方转头对慕容曜笑道:“你觉得朕这位小姨如何?”
慕容曜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皇帝指的是余容之妹余娴,一个念头猛然跃进他的脑海,他强压住胸中涌上的厌恶之感,谨慎道:“余小姐大方得体,不愧为婕妤之妹。”
“大方得体说不上,但总还有她姐姐的几分好处。”皇帝微微一笑,单刀直入:“容儿一直和朕说,要给她妹妹找个好归宿,朕看来看去,这京中的男子出类拔萃者莫过于三弟你了,朕就做了这个大媒如何?”
皇帝的言语似乎是在商量,但口气却斩钉截铁得毫无转圜余地。有浓重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慕容曜俯下身去,让人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静声道:“多谢陛下厚爱,臣谨遵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