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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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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清婉以为她自己还在安州。只是她这个傻念头才冒了出来,还未来得及在脑子里勾勒出安州的山水园林样貌,随即就被帐顶上悬着的那只小银镂空香熏球给打碎了。是啊,怎么可能呢,安州,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只能是个念想的地方了。是了,是念想啊。她盯着那只香熏球,想要笑话自己的睡不清醒,但却又笑不出来。一口气到了嘴边,最终也只能默默地被吐出,化作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粗粗算来,回到京城,也已四月有余。清婉虽生在这里,却是长在安州,对她而言,京城倒更像是外地。虽已住了快小半年了,方才那种错以为自己还在安州的念头,却几乎日日都有。清婵在知晓她的这一状态之后,还曾笑话她太多愁善感,劝她要想开些,既来之,则安之。清婵一向不大会宽慰人,难得这么正经一回,清婉也只能勉为其难地领受了——虽然后来事实也证明,清婵的那番话,对她其实并不怎么管用,她天生就没有清婵那么容易看得开。
一想到她这个双生的妹妹,清婉便稍稍地扭转了下头,就可以看见清婵那张正对着她的睡脸。人人都说她们姊妹两个,明明是双生,却长得一点也不像。清婉像她母亲,是标准的江南美人,小小巧巧的瓜子脸,一双眼睛生得长而柔美,额头鼓鼓的,都说是福寿之象。而清婵却更像父亲,浓眉大眼,身材修长,性格也活泼得很,以至于大家都说,她该投个男胎才是。
而这个投错了胎的人,此刻正双眼阖闭,呼吸平缓,显然睡得正香。平日里嬉笑打闹宛如男孩子的清婵,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露出这副女儿家的恬静模样来。这样的她,看着倒是比醒来的时候更可爱了些。大约是梦见了什么,她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两下,嘴角也随着轻轻上扬,但随即又没了动静。
见她这样,清婉一时玩心大起,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指尖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果然,就见清婵眉头微蹙,却依旧闭着眼,丝毫没有要睁开来的意思。清婉觉得好笑,干脆手上使劲,整个地捏住了她的鼻子,算着差不多她也该觉得气息不畅了,便迅速地撤了手。这一回,清婵终于有了动作了,她抬起搁在被子外面的右手,在面前随意挥舞了两下,同时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清婉也没听清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她又翻了个身,背对着清婉,没一会的功夫,就又听见她那熟悉的平稳呼吸声了。清婉知道,她又睡熟了过去。
这时外间榻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想是兰心锦心起来了。不多时,清婉就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往来房中的脚步声也渐渐多了起来。清婉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该起了,便拥被半坐了起来,又伸手去推清婵的背,同时唤道:“阿婵,醒醒。”
清婉自信自己这手上的力度足以推醒某人了,但这次她等了半天,也不见清婵动一下。她心下奇怪,便探身过去,看清婵究竟醒了没有。这一瞧,就见清婵虽然依旧紧闭着双眼,但架不住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还有她面上那一丝拼命想要遮掩,却怎么也绷不住的笑意。
“你这丫头,又装睡。”清婉毫不客气地就在清婵的胳膊上狠狠拍打了一下。
清婵倒不觉得疼,嗤嗤地笑着,翻过身来,说:“还早呢。”
清婉越过她,撩开帐门,好让外头的光线透进来。“你瞧,这还早呢。”她扭头对清婵说道。
清婵两眼一闭,头一缩,手一拉被子,就将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我就再躺一小会儿。”隔着被子,她闷声闷气道。她这么耍赖,任是清婉也没法子,只能隔了被子,又拍打了她两下。
“姑娘起了?”兰心见清婉从帐里出来,忙拿了件外袍过来,一面给她披上,一面笑道,“今儿个立冬,这天可是真要冷了。”
“都立冬了?”清婉紧了紧衣襟,笑道,“怪不得起来只觉得有些寒浸浸的了。”
兰心道:“洗脸水已经倒好了,赶紧先去洗漱一下吧,我去给你准备衣裳,好待会儿穿。我看这天阴阴的,外头还起着风,得多加件大衣裳才是。”说着就往装有冬天大衣裳的箱子那里走去。清婉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这个兰心丫头,就总是小心太过。
一时洗了脸,穿了衣裳,清婉便坐到了妆台前,准备梳头。清婵这时候才从床上下来——是被锦心给念叨着不得不起床了,为此她在打了个呵欠之后,还抱怨道:“天天起这么早,还叫人怎么睡得好?”
锦心一边推着她去洗脸,一边哼道:“这怨得了谁?谁叫你大半夜的也不睡觉,一个人还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不晓得哪来的那么些话,白天里都说不尽。”她说着伸手试了试水温,大概是觉得有些凉了,便指挥着小丫头提了铜壶,再往盆里倒些热水进去,然后继续对清婵抱怨道,“你自己不睡也就罢了,偏偏还吵得很,连带着我们也没睡好。你瞧瞧我这眼睛,都青了。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被谁打了呢。”
她这么一说,清婵便捧了她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回,然后点头道:“嗯,没事儿,还是个美人样,就算眼圈黑了,也还是好看得很。”
锦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搡着她笑道:“一大清早的,又来胡说。快去洗脸吧你,不然待会儿水又该凉了。”
惠风同竹雨正收拾着床铺,见此不由得笑道:“你瞧瞧她,油嘴滑舌的,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这要给老爷夫人看见了,还不往死里打。”
竹雨抿嘴一笑:“你还不知道她?她还用得着跟别人学吗,她这叫无、师、自、通。”她伸着食指一一点道。
“我说,”正在洗脸的清婵抬起头来,也顾不得先擦去满脸的水珠子,只故意板起脸,对着那边的惠风竹雨二人说道,“我可是全都听得见呢。”
只是清婵那副满脸都是水的模样,实在是叫人严肃不起来。因此惠风只扬脸一笑,说:“我们就是故意要讲给你听的。”
清婵作势就要冲过去打她们,却被锦心眼疾手快地一把给拉住了。“先给我把脸擦了。”锦心拿着块毛巾,胡乱地在清婵脸上抹着,同时嫌弃道,“洗个脸也不安生。”
“疼疼疼疼疼。”清婵叫唤着,推开了锦心的手,然后揉着自己的脸,皱眉道,“疼啊,你就不能轻点儿。”
锦心哼道:“你也知道疼。”说罢将毛巾往小丫头捧着的托盘里一扔,又推着清婵往回走,“好了,快去穿衣吧。”她催促道,“不然待会儿该晚了请安了。这可比不得是在南边了,现在这府里人多嘴杂,多少人都盯着咱们这屋呢。”
清婵被锦心推着,努力想要转过头来,说道:“我跟你说呀,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爆了些,下手又没个轻重的……”
锦心气得在她背上拍了一下,道:“这还叫什么都好?要不我给你张纸,一支笔,你倒把我不好的地方都写下来算了。”
见她动了气,清婵于是又赶紧赔小心道:“不不不不,你什么都好,什么都好。”
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满屋的人都忍不住笑了。锦心也没憋住,笑过之后又斜着眼看她道:“鬼才信你的话呢。”
兰心瞧着她们,又对清婉笑道:“你看看她们。”她这样说着,给清婉梳头的手却不曾停下来过。
清婉正把玩着一支花鸟白玉簪,只哼道:“懒得理她们。”
清婵正由锦心竹雨两个人伺候着,穿着衣裳,听见了清婉和兰心的话,嚷嚷道:“你怎么能不理我,我待你这么好。”说着趁了锦心转身去取衣裳的空,一个箭步冲到了清婉这边,然后扶着她的肩,弯腰低头与她一同平视镜中,笑道,“真好看。”
兰心抿嘴一笑,问:“你这是在夸谁呢?”
“我还能夸谁?”清婵笑着直起了身子,“这世上还有谁是值得我来一夸的?”
“行了行了。”锦心拎着件衣裳过来了,一面给清婵穿上,一面打趣道,“你的这些个甜言蜜语呀,还是留着说给那些没见识的人听吧,咱们这里可再没人吃你这一套了。”
清婵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
兰心笑着,最后替清婉抿了抿头发,问道:“今儿个要戴哪件?”
清婉顺势就将拿在手里的玉簪子递给她,说:“就这个吧。”
“这个倒是好的。”她接了过去,替清婉戴在了发间,看了看,又问,“就是这样会不会太素净了些?老夫人可不喜欢看见年轻姑娘家太素净的。”她说着四下里瞅了瞅,正巧,这时候小丫头蓁蓁刚好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拎着个藤条篮子,里头尽是花儿。瞧那花瓣枝叶上滚着的水珠子,想是才从园子里采来的。
“来得正好。”兰心笑着,招手让她过来,然后在篮子里拣了一番,取了朵粉色木芙蓉出来,拿妆台上的小剪子修了,这才给清婉簪上。“这下可就好了。”她看着镜子里的清婉,点头笑道。
清婵穿好了衣裳,也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求道:“好姐姐,今天你给我梳头吧。”
锦心在一旁笑道:“这种时候就知道叫姐姐了,往日里还为这个姐姐妹妹的称呼争得不行。”
“这倒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了。”清婉向锦心笑道,偏偏这时候兰心递了梳子给清婉,清婉于是笑道:“怎么,你还当真要我给她梳头?”
兰心将梳子往她手里一塞,笑道:“得了吧,你哪一次不是依着她的。”说着拉了清婵就过来坐下。
清婉好气又好笑,这些丫头们,倒是把她的脾气摸得很是清楚嘛。她站了起来,立到清婵背后,扶着她的头,问道:“今天要梳个什么样?”
“随你喜欢。”清婵应付道,伸手翻着妆奁,拉开一个又一个的小匣子,找寻了半天,最终还是问道,“我的簪子呢?”
“什么簪子?”在一旁给清婉打下手的锦心问道。
清婉却是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于是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她自己头上戴着的那只花鸟白玉簪,问道:“你是说这个?”
“嗯。”清婵老实地一点头,却不曾想清婉手中正握着她的一束头发,这猛一动作,拉得她头皮一紧,不由得“唉哟”一声。
“别乱动。”清婉拍了拍她的头。
锦心从妆台下拿了只锦盒出来,打开递到清婵面前,哼道:“这不是你的簪子?”说着将簪子连带着盒子都塞到了清婵手里,自己嘀咕道:“就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我要不替你好生收着,还不晓得要丢哪儿去呢。”
清婉看着镜中的清婵只扮了个鬼脸,拿着盒子笑道:“旁的丢了也就罢了,只这个,可丢不得。”她将簪子拿了出来,往头上比划着,又说:“我也要戴这个。”她举高了簪子要给清婉,“刚好和你的凑一对儿。”她笑道。
“晓得了。”清婉按下她的手,又摆正了她的头,皱眉道,“你再这么乱动下去,我可就走了。”
“好好好好好,”她一连声道,“我不动就是了。”
锦心在一旁笑出了声,道:“还是古话说得好,一山更比一山高,总有比你厉害的人能治得住你。”
清婵哼了一声,不屑道:“胡说,要不是我心甘情愿,我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治得住我。”
“哦?是吗?”清婉笑着,揪了把她的头发,说,“那这样呢,你是听还是不听话?”
她的头动弹不得,只能拍着桌子叫道:“你耍赖!”
清婉松开了她的头发,笑道:“跟你学的。”
清婵只撇了撇嘴,不再做辩论了。因为她自己清楚得很,她这个亲姐姐说的,可都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