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陆斑

1、痛苦的记忆

　　卧室浅蓝色墙壁在顶灯下发出青色的光，房门紧闭，耳边只有空调吹着冷风的声音。也许是凌晨的缘故，房间里的清冷越来越浓重。
　　手机震动，尹盛夏的身体一抖，着实被吓了一跳。
　　“睡了吗？”冯燕打来电话问，即使像在今天这样煎熬的深夜，他的声音也能干净的像被过滤掉所有的杂质和浮沉。
　　尹盛夏即将陷入荒芜的灵魂一下子被拉了回来。抬头想看墙上的时钟，眼睛突然酸的流出眼泪，她已经目不转睛的盯着画板有整整两个小时了。
　　她紧闭着眼睛，忍耐并消解着眼睛的酸痛，“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刚送走那几个客人。看你没打电话，连个短信也没有，还以为你睡着了。”
　　“不知道结婚以后是不是要天天晚上等你等到天快亮？”
　　“……对不起！我一定会尽早回家的。”说对不起是冯燕的习惯，即便是对最亲密的人。
　　她知道他没有犯错却还是会道歉，她有些心疼，“早点回去睡吧！”
　　“嗯，你也早点睡，晚安。”
　　“嗯。”
　　她先挂断了电话，酸痛渐渐消散，睁开眼睛，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倦。自从和冯燕相恋，他道一声晚安，她每到深夜那个不安定的灵魂才能安稳一些。
　　画板孤独的伫立在窗前，上面的肖像是尹盛夏的母亲，额头和眼角的皱纹还是太过生硬，因为母亲烙在她心底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
　　她走到床前，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倒下来蜷缩在床边。
　　疲倦却无法入睡。每年的八月，又是这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日子。因为，她生在八月。而她的母亲就死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自从母亲去世后的十二年里，每夜入睡前半梦半醒之间都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因为每到此时那个可怕的记忆都会不受控制的、如梦魇般侵蚀着她的灵魂。
　　十二年前，尹盛夏十八岁生日的上午，母亲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将女儿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捧在手心，翻来覆去的观赏。尹盛夏的高中同桌金浩打来电话，上个礼拜的时候金浩就和她约好今天见面，她猜想他是要和她表白的，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会甜到不自觉的笑……母亲见尹盛夏脸色绯红，想来是金浩的电话。母亲将录取通知书放到抽屉里，拿起抹布在尹盛夏的周围擦起了家具，怎么也不肯走远一些，就想尽量听清楚他们都在说什么。
　　金浩兴奋不已，尹盛夏却不得不压着声音，压着心跳，也压着怒气，她觉得母亲的这种行为十分龌龊。
　　“几点出来？”
　　“一会儿吧！”
　　“昨晚几点睡的？”
　　“十点。”
　　“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
　　“哦……是不是说话不方便？”
　　“嗯。”
　　“你妈在旁边？”
　　“嗯！不说了！”
　　“那我现在出发去你家楼下等你！”
　　“嗯！挂了！”
　　尹盛夏匆匆挂了电话，脸色阴沉，母亲也是一样。彼此心里都团着等待点燃的怒火。尹盛夏转身回房间打算换上裙子准备出门，母亲跟了进来。
　　“你进来干嘛？我要换衣服！”尹盛夏背对着母亲，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
　　“你要干什么去？”
　　“我出去你也管？”尹盛夏抬高音量，故意不去看母亲的脸。
　　“你是不是去找金浩？”
　　“是又怎么的？”尹盛夏的情绪越来越焦躁，“我就是去找他！”
　　“你才十八岁！就公开谈恋爱？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母亲忍不住厉声呵斥。
　　尹盛夏轻呵一声，“你二十岁都结婚生子了，我十八谈个恋爱就丢人了？”
　　“所以你也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绝对不会看着你重复我的人生！”
　　“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觉得丢人？谈个恋爱怎么了？就因为你觉得丢人所以我不能谈恋爱？再说了！我俩没谈恋爱呢！”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尹盛夏怒吼，“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金浩，论条件的话我根本比不上他，你不觉得惭愧反而在这盛气凌人！我真是搞不懂了！”
　　“就是因为我们比不上他家，所以才被他们家看不起！”
　　“什么？”尹盛夏有些错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每次我碰到金浩他妈妈的时候，她总是阴阳怪气的，拐着弯的说你轻浮，说我没管教好你！其实就是在说我们根本配不上他们家！”母亲的情绪越发激动。
　　尹盛夏大喊，“条件差被人看不起是很正常的事！觉得丢人你就挣钱做个百万富婆！自己没能力就想着怎么控制我！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弄不清楚状况！”
　　“你！”母亲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顶涌过来，堵在脖颈间，憋得脸色涨红，连喘息都开始变得困难，“如果你就这么嫁到他们家，会一辈子被他们家看不起，你又是不肯服软的性格，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
　　“谁说要嫁到他们家了？我俩到现在连男女朋友都还不是！”在尹盛夏看来，她和母亲的想法真的相差到无法沟通，“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自重的话？是谁这么教给你的？谈恋爱不是为了嫁给他那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想的那么多啊？”
　　“一个女孩子，首先要自爱！然后要独立！要有自己的社会地位！才能和你的结婚对象维持一个公平的关系！然后嫁给一个愿意宠你，能给你富贵生活的人！我决不允许你的人生有任何闪失！”
　　尹盛夏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还是觉得母亲就是讨厌金浩，“妈你在说什么？你也认为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呵！难怪你眼皮子那么高连金浩那样的家庭你都看不上！”
　　“你不能这么说话！”母亲义正言辞，“在这个世上活着太艰难了！贫穷不只是贫穷，贫穷容易让人迷失，让人忙着生存而无暇顾及活着的意义！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了解这个社会，了解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多复杂，你才会知道你和金浩是绝对不合适的！”
　　尹盛夏察觉到母亲的手臂在颤抖，她一怔，心绪有一种莫名的沉重。她这样的年纪，的确很难明白什么叫做不合适，所有她只能理解成母亲是真的认为金浩不好，可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要这样否定她喜欢的人……她只是这样的想了想，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的这些话竟会成为最后的遗言烙印在她最深的伤口上。
　　母亲察觉到自己太过强硬的态度，瞬间感到很懊悔，随即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发脾气！我是太着急了！我是怕你会和金浩做出什么事来......”
　　她甩开母亲，“放心吧！我不会的！”然后背起背包冲出了家门。许多人都隐藏有一根叛逆的神经，越是叫她不要做什么，她就越是要做什么。
　　叛逆，是青春的硬伤。至少，在尹盛夏的青春里留下了致命的伤口。
　　阻止女儿出门的念头变成了命运设下的死亡陷阱，死死的缠住母亲的意识，如果阻止不了，好像就没有办法继续呼吸……于是，母亲跟着跑出了去。
　　就在尹盛夏不顾人行横道上的红灯硬闯到马路对面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穿破心脏的碰撞声和刺耳的刹车声。
　　再回头，母亲的呼吸已经永远停止在那一刻，停在了母亲三十八岁的夏天。
　　有的时候，失去，只是一瞬间的事。
　　母亲倒在马路中央，警察赶过来，车辆缓缓行驶，行人驻足观望。尹盛夏冲到母亲身边，世界被按下了静音，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眼前的画面被放慢了速度，她好像失去了理解的能力，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地上的鲜血又是什么……
　　“啊……”尹盛夏失声叫喊，从那个可怕的回忆中惊醒，眼角还挂着泪珠。回忆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残忍的吞噬着她的心脏。她永远不会忘记，是自己亲手葬送了母亲。她无数次的后悔，无数次的设想，如果时间能倒回到她冲出家门前的那一刻……可是，时间却越走越远。
　　从那天起，她就明白，她永远都不会幸福的。一个杀死自己母亲的人，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所以，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梦，关于任何美好的梦。她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和磨难都是理所应当，她从不抱怨。关于画画，是母亲用那么多年的日夜操劳为她铺下的路，她要坚持走下去，母亲曾期望她能读完博士成为大学教授，她没能完成母亲这个心愿，能做的只是不丢掉这根画笔。
　　母亲去世后，她不得不放弃读大学，从做服务生、摆摊画画开始，一直到成为YUN杂志社的专职插画师。即使是这样的蜕变，也从没让她感觉到一丝幸福，直到两年前遇见冯燕。
　　恰好此刻，冯燕发来一条信息，‘我刚洗完澡躺下，你睡了没？’
　　尹盛夏查看信息，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她觉得浑身冰冷，吃力的从床上爬起，却怎么也看不到空调的遥控器在哪。她走过去打开一扇窗，一团热风迎面而来，僵冷的身体顿时缓过了一些温热，舒服至极。
　　身体找回了些许温热，她转身走向母亲的那间卧室。她将这间卧室软装成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桔色系，桔色的墙壁、桔色的窗帘……她没有改动过房间里的任何陈设，每一件东西上仿佛都还有母亲的味道，即便是再老旧的东西她都舍不得扔掉，她每天都会清扫房间，让它一尘不染。
　　她拿起母亲的照片，痛心的看着母亲年轻的脸。丈夫出轨，女儿叛逆，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生活已经这样悲惨，却又遭遇横祸死在三十八岁的年纪，“妈！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可是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她不再认我这个女儿了？要不然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十二年了！我每天都做梦！有的时候一个晚上会做好几个梦！我梦到过许多人！我梦到过姥姥、姨妈，梦到过金浩，我过世的爷爷、奶奶，梦到过朋友，同学，还梦到过一些陌生人，可是我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你......”
　　她将头深深的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过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又看了一眼这条短信，她确定，冯燕是爱她的。这么多年来，这是唯一让她觉得幸运和感动的事。她爱着的人，恰巧也爱着她。只是，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接受这份幸福，而这一切会不会在某一瞬间又被夺走？这种不安总是在这样的深夜里若隐若现。
　　她没有回复他，怕短信声可能会吵醒刚刚入睡的冯燕。她又坐到画板前，看着母亲的肖像，如果母亲还活着，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可她的画笔总是画不出令她满意的样子，为什么画不出母亲老去的容颜？为什么？为什么……她无力的望着肖像，不停地问自己。她画不出岁月留在母亲脸上的痕迹，因为母亲缺席了她太多的岁月……
　　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还有二十二个小时就是她三十岁的生日。痛苦中也有些许期待，对冯燕的期待。不知道冯燕会怎么为她庆祝生日，又会送怎样的礼物给她？这种期待，久违的让她偶尔不知所措，所以，当他向她求婚，她义无反顾的答应了他，即使她的亲戚朋友都不看好这桩婚事，因为他大她十八岁，因为他离过婚还有两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有人说，她嫁给他就是为了钱，也有人说，她缺少父爱所以有恋父情结，总之，她没有听过一句祝福。但是她不会太在意，她把这些带着酸味儿的话当做是一种嫉妒，所谓的亲戚朋友不过都是假的，除了嫉妒是真心的，没有几个人是会真的为她着想。这个世界上，无条件去爱你的，只有父母，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也抛弃了母亲和她……而冯燕在她心如死灰的生命里为她一点一滴注入温暖的力量，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原因，仅此而已。
　　第二天。
　　尹盛夏一直睡到了上午十一点，如果不是那通电话，也许她还会睡下去。
　　电话是地产商打过来的，说冯燕买了一套公寓给尹盛夏的父亲尹修林，尾款已经支付完毕，有一份附加协议需要请尹盛夏前去签字确认。
　　冯燕居然给她的父亲买公寓？尹盛夏顿感荒唐无稽。她顶着蓬乱的头发坐直了腰板，将电话打给冯燕。
　　电话打通半响冯燕才接听，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忙晕了，都忘了告诉你，我今天不能和你去婚纱店，公司出了点状况，你叫张可陪你去吧！”
　　她的声音还带着沙哑，“你给尹修林买了一套房子是真的吗？”
　　“对。”
　　“你明知道我和他……你都没有和我商量一句你就买了一套房给他？”她质问他，这一刻，她明知道他是为了她才这样做，但她还是对此厌恶至极。
　　“这件事我们晚上再说好吗？我现在很忙，运到日本的那批产品出了问题，正焦头烂额呢，晚一点我打电话给你。”
　　“你必须把那套房给我退回来！你听到没有！”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并不知道他那边的问题出的有多严重，只知道他在她在如此愤怒的时候竟然要挂她的电话，这就无视她的感受。
　　“我们晚上再说。”话音还未落干净，他就挂断了电话。
　　冯燕几乎不会先挂断电话，也许他是真的很忙。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可她还是很气。在这种情况下，在女人有情绪的时候，大脑有很大一部分是不属于理智，不受控制的。
　　她走进洗手间，简单的梳洗了一下。然后拿起手包，开着车直奔父亲工作的地方。
　　汽修厂。
　　尹修林正在给汽车装轮胎，一个同事走过来说，“老尹！你女儿来了，在外面等你呢！”
　　“老尹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听说女婿送了你一套锦绣田园的公寓，那个值钱了！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打一辈子工都不够买那么一套啊！”
　　“是啊！老尹，看不出你还真好命！后半辈子可以享清福了！”
　　……
　　同事们的称赞让尹修林一时间有些飘飘然，好像他真的就要过上人人羡慕的富贵生活。他甚至以为女儿开始原谅和接受自己了……
　　尹修林边往外走边拍身上的灰尘，看到女儿身影的瞬间，他的脸上堆起了大大的笑容，却没有看到尹盛夏眼底的灰暗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