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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廿一章 ...

  •   神台上的红烛剩下半寸,围着烛焰的一圈蜡油被映得鲜红透亮,掺了血似的。
      新来七杀殿的侍女踮起脚去拿那蜡烛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手一抖,滚烫的蜡油便翻在手上。蜡烛直直坠下,几滴烛泪溅在来人的素色绸鞋上,像凝固的血迹。
      “大、大人息怒,奴婢这就为您拭净……”
      来人是名衣饰华贵的陌生女子,出尘姿容中带着几分苍白,像是深藏匣中的珍珠。侍女不知她的身份,仍是惶恐地跪下。
      “起来罢。我心急着进来,却害得你被烫了……司药房有伤药,记得去讨来擦。”女子歉然地看着她烫红的手背,见似无大碍,遂和蔼道,“瞳先生可在?”
      侍女点点头,边收拾边听女子报上名姓,脚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这名身形纤弱的女子,竟是城主沧溟。
      “我……与一人曾有一约,眼下践约之期已至,那人不在城中,只得劳烦瞳先生帮我。”沧溟朝她柔和一笑,碧色裙角拂过凝固的鲜红蜡油,施施然走向石殿深处……

      又一支蜡烛被流矢射穿,坠落的烛焰点燃了堆叠的织物,火苗窜起,又很快被纷至沓来的脚步踩灭,只留下焦黑的碎布与血污的鞋印。
      近卫队长奔回正殿,顾不得行礼便禀道,“地动”令土墙多处塌陷,若再有余震,各处缺口极可能一齐崩塌,整座无厌伽蓝将没入黄沙之下。又道黄沙已涌入部分偏殿,劝沈夜趁两军胶着之机速回流月城。
      他说得口干舌燥,沈夜却一言不发,只神色莫辨地盯着殿中央紧闭的地宫入口。
      “大祭司大人,此地太过危险,还请速离……”队长忍不住又道,却见沈夜不耐地挥手,示意他带人先行撤退。队长犹豫再三,直到沈夜沉下面色,才奔出殿外传令。
      午时已过,殿中光线逐渐晦暗。男人疲惫地阖上眼,再睁开时,目中凝聚的气势已颓了大半。几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接替父亲成为烈山部大祭司,发誓守护城主与族民……暮去朝来,光阴荏苒,他已在神殿深处待了太久,就像那株活了千年的神树矩木,躯干依然苍劲笔直,树精却几近枯竭,不知不觉在树心生出了空洞。
      今日见到乐无异与百草谷众人,沈夜便明白不论此后两军胜败如何,亦或谢衣得手与否,蛊王既已暴露,这场与中原王朝的赌局……他便是输了。
      既然如此,不妨再耐心等上一会。

      一曲吹毕,四散的冥蝶再次隐没。乐无异举起火把也只勉强照亮身周几丈,密不透风的黑暗压在头顶,地宫深处的水声令他恍如走在三途川边。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擦过掌心,熟悉的触感令他瞬间回神。
      ——是阎王殿又怎样,我会和师父一起回去。
      脚下湿滑,厚密的苔藓随处生长。乐无异左顾右盼,见谢衣驻足在一面石墙前,在各角轻叩几下后露出手腕,将伤口的鲜血滴入石盏。石墙轰然移开,乐无异擎着火把略略探入墙后的洞穴,看见一条向下倾斜的石廊。
      “就快到了。”谢衣牵住乐无异。
      两侧廊壁皆有壁绘,偶有几幅神像画得面目狰狞,似是劝诫世人莫要作恶,否则累及后世凄苦。诸如此类因果报应的壁画大多被石灰胡乱涂抹过,后来受潮剥落,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也不知是哪个驻守在此的流月城人留下的痕迹。
      “师父,你有没有见过蛊王?”乐无异感到牵着自己的手指微凉,刚收紧手,便被更用力地回握住。
      “蛊王体态硕大,惯匿于洞穴深处,为师尚未见过其全貌,不过……”说话间二人前后走到石廊尽头,谢衣转过身,周身轮廓浸在身后的幽光里。
      那是洞外夜明珠透出的光,比寒夜的月色更冰冷。
      水声愈发清晰,乐无异惊讶沙漠地底竟有暗河,不察脚下冰霜覆地,一不留神,鞋底就跟抹了油似的,一头撞在谢衣身上。他被扶着稳住脚,见四周连一寸苔藓也没有了。
      这里,怎么这么冷……
      方才脱手飞出的火把落在不远处,烤化的水洼中竟露出半枚戒指。乐无异顾不得去捡火把,先把戒指从冻土里抠了出来。
      “怎么了?”
      “好像是……嗯,看着有点眼熟。”乐无异闭了闭眼,把戒指塞进怀中,“到时问问我哥……他应该认得。”
      谢衣点头,让乐无异在火把旁烤热手,边帮他拍去发间的霜花:“蛊毒至阴,此地无比阴寒,暗河流经蛊王巢穴,恐怕亦染了毒性。你腿上有伤,切不可沾上毒水。”
      乐无异见谢衣的脸也冻得发白,浑身的热气都似凝在那两点鲜红蛊印里,不由皱眉:“蛊王那么强,万一……”
      “蛊王强横,然亦有弱点……况且有无异在此,为师已省却不少功夫。”
      谢衣不再解释,只侧身让开了些,乐无异就着夜明珠隐约的荧光,越过他向洞外眺望:十余丈外竖着一面刀削般的黝黑山壁,高不见顶;山脚果然环着一道暗河,河上方悬着一架宽约一人过的吊桥,一头连着二人脚下的岩石,另一头则接在对岸的临水石台上。石台通体雪白,台面平整宽阔,显然是人工雕凿而成,可容下数十名成年人立于其上。
      水气浸润的峭壁上遍布洞穴,洞口垂着利刃般的冰棱,若非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吞云吐雾间竟有几分瑶台仙境的意味。
      “那是祭台。”谢衣指着石台轻声道。
      乐无异倒抽口气,不自觉倒退几步,被谢衣搂住腰推在墙上。褪色的莲花壁绘在少年身后妖娆地绽开,谢衣拉出他脖子上的挂绳,将口笛凑到唇边。
      笛声响起,正是《在水一方》。
      “蛊王闻器乐则褪尽戒备,心智如初生幼儿,催眠时限则需视曲意与乐师心境而定,我族有擅箜篌的女子,听说其奏乐时,安抚之效可有一盏茶之久。为师前去引出蛊王,你且在此吹奏口笛,其间不可中断,否则你我皆难以脱身。”
      谢衣适才扔出唐刀替乐无异解围,手边已无利器,乐无异便让他换用昭明,又犹豫道:“你一个人去对岸,我在这儿眼巴巴地等……万一蛊王中途醒过来了,可怎么办?”
      谢衣将带着余温的口笛按在乐无异胸前:“眼前山水皆有,只是洞中‘佳人’样貌突兀,奏《在水一方》……确是有些勉强。”又调笑道,“你于此曲最为熟稔,为师合该事先置备几张美人像,许是能令无异的心境更为贴合……”
      “谁要什么美人像!”乐无异跺跺脚,正色道,“师父在流月城苦苦找了这么久,选的法子肯定是最稳妥的,可是我……”
      却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不愿谢衣冒险,可他也是他一手教出的徒弟,纵使再不情愿,也绝不会拒绝。
      谢衣也不催他。二人静立片刻,少年叹口气,从男子手中接过口笛:“我小时候听不出曲子的好坏,只是师父常哼起它,我以为师父喜欢才使着劲学的,长大后才知道这曲子居然是情歌,就再不敢吹给你听了……其实我练过很多遍,熟得倒过来吹都行。”
      谢衣微翘嘴角,轻叹了声傻孩子。少年的脸色和握着口笛的指节一样苍白,眼中似有两簇火苗:“我听师父的话,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回静水湖,我给师父吹一辈子的情歌,就吹给师父一人听。”
      “无异,为师亦是如此想……”谢衣叹息着闭了闭眼,走近乐无异,与他额头抵着额头。
      “师父你答应我,我们拉勾,以前你都这样做……”
      乐无异急切地摸索对方的手指,不料反被按住手腕压在墙上,下一刻便被谢衣侧头吻住。
      柔软的嘴唇有些起皮,像干裂的树皮刺痛着彼此。谢衣用舌尖将他唇瓣上的细小裂口一点一点润湿抚平,齿间轻咬着含住,如品尝珍馐般细细舔吮——他本以为自己味觉迟钝,此时却尝出一丝苦涩的腥味,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的味道。
      少年的身体止住颤抖,抬手想要环住他。谢衣却推开了对方,后退一步,从他腰间抽出昭明剑。
      “等一下,师父还没和我……”
      惊慌的声音从身后追来,谢衣身形微顿,却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听乐无异轻声道:“师父小心,无异等着你。”
      笛声响起,萦绕在洞顶倒垂的尖利石笋间,下一刻,四下仿佛荼蘼遍野、莺啼翠柳,连脚下淬毒的暗河也化为了一池春水。
      谢衣跃到石台中央,将血抹于剑身掩去剑气,而后抖开蔽膝,盘坐于地,长剑置于膝上。
      水声拍岸,恍若夏夜的静水湖,他忆起多年前带着乐无异上山采药,牵住的手一年年长开,五指渐渐修长有力,直到有一年少年忽然挣开他的手,只肯跟在身后一路咿咿呜呜地吹口笛,也不管走调的笛声惊扰了多少月下湖上沉眠的杳蝶。
      呵……真是吹得好听多了。
      谢衣紧握住剑柄,侧头回望对岸,雾气中的隐约轮廓笔直地站着,芝兰玉树一般。
      他慢慢眨了眨眼,有些不舍地转回目光。

      沉沉白雾被风撕开一角,露出一鳞半爪的石台。潮气里有淡淡的腐臭,悉索响动从无数洞穴中齐齐传出,像是饿极的蛇群发现了猎物,鳞片翕张着涌出巢穴。
      雾气转薄时,石台上的情形会被夜明珠投映在邻近岩壁上。一曲将毕时,一条“蛇”影忽然探出洞穴,乐无异顿时后颈汗毛根根竖起,险些吹岔一个调,方一犹豫,便见那“蛇”也凝在半空,不肯再向前半分。他忙强自闭目缓息,勉力令那春光和煦的曲意重回曲中,待再睁开眼睛,第二条“蛇”也现了身。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庞大的黑影,瞬间将谢衣的身影掩住了。
      是蛊王!乐无异反应过来——先前看到的两条“蛇”竟是蛊王头顶的触须!
      蛊王被连心蛊宿主的鲜血唤醒,碾过满地碎石,慢吞吞地将布满鳞片的巨大头颅探近谢衣。巨蟒般的虫躯渐渐盘踞了大半石台,后半截仍隐在洞穴中。
      笛声悠扬,那只自乐无异体内化生的冥蝶翩翩飞来,无声地落在少年肩上。
      一曲再毕,复而起调。谢衣依然毫无动作,任凭蛊王将他团团盘绕。
      乐无异凝视着石台,见那蛊王的外形极像杳蝶幼虫。他记得杳蝶幼虫浑身长刺,背上却有一块几近透明的脆弱薄壳,下面便是跳动的心室,若没猜错,蛊王后背那处便是谢衣唯一的机会。
      男子的手似乎动了一动。
      乐无异微阖双目。下一刻,音律陡然拔高,鹤唳般的笛音在高高穹顶下拉出一道细线,像是风雨倾覆天地的暗号。他心中一凛,如有所感地猛睁开眼睛,果见一抹碧色剑光劈开白雾,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嘶鸣。
      动手了!
      他不敢停下吹奏,只死死盯着岩壁上疯狂翻腾的虫躯。整个石洞摇摇欲坠,洞顶的石笋与细碎沙石兜头砸下,他贴住石墙站稳,笛音仍是丝毫不乱,直到巨响略有减弱,他立刻跳上摇晃的吊桥,冲向白雾弥漫的彼岸。

      四面的夯土墙被“地动”接连撕开豁口,沙浪冲向下方交战的人群,漫过血迹斑斑的门槛和折断的刀戟。呼救声盖过了厮杀声,两军将领各领士兵急速撤退,不同语言的号令交织在一起,又一同湮灭在澎湃的沙响中。
      却有一名满头发辫的异族男子逆着人流冲进正殿,爬上神农像的膝头。
      “狼王?!”闻人羽仍留在正殿中,她刚将重伤的程廷钧交给同伴,回头见高处的安尼瓦尔环着手臂,神鬼辟易地对着慢慢涨高的黄沙。
      “你怎么来了,没听见收兵的号令吗?”
      “我堂堂狼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你管我。有人说我弟弟进了地宫,我得接了他再走。”安尼瓦尔抬抬下巴指着殿门,“你快从东门走,那里有梯子。”
      闻人羽反而利落地爬上神像的另一只膝头:“我是天罡,怎能置同伴性命不顾?”又皱眉看着男人粗粗包扎的手臂,“况且你刚才还说要我看顾着无异,难道已经忘了么?”
      安尼瓦尔像被塞了一嘴的硬皮饼,噎得只哼出一句本王不跟女人吵架,便闭上嘴。
      他们低头看着殿中央的“莲花”,看着花萼、花瓣、花心一寸一尺地消失,直到整个地宫入口都被流沙掩住。

      白雾中忽然现出一道细长黑影,竟是蛊王的触须朝吊桥横扫过来。尚在桥上的乐无异避无可避,不得不翻身跃入暗河中。身后传来喀拉巨响,吊桥竟被那强横的一击生生抽断了。
      暗河里有蛊毒,乐无异不敢睁眼,一气游到对岸,毒水仍是渗入了腿上伤口,痛得刀剐似的。他踉跄地爬上岸,回头望见水面上漂浮的吊桥残片,不由忧心万一谢衣身上也落了伤,等下要如何回去对岸?
      只是此刻已不容多想。蛊王巨大的身躯瘫软在眼前,像一堆抽筋去骨的肉山,而谢衣就坐在“山顶”上。乐无异瞳仁骤缩,注视着他举剑刺入蛊王后背,从伤口喷射出的汁液像是紫色的雨。不料下一刻,谢衣竟松开才没入心室一半的昭明,身子一歪,向着自己坠下来。
      他勉强接住谢衣,二人一齐摔在地上。怀中人紧闭着双眼,竟伤得连呼吸都快听不到了。
      血浸透了破碎的衣角,滴落在乐无异沾血的脚印边。他背着谢衣慢慢挪到石台另一侧,扶着他靠坐在岩壁旁,见其胸腹要害并无明显伤势,便搭上腕间脉博,心中猛地一跳——竟是濒死的脉象。
      他不敢置信,探过谢衣冰冷的鼻息,收敛心神重新切脉。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没事,我会救你……我背你出去。”
      谢衣垂着头,凌乱的发丝掩住了眉眼。乐无异将他的鬓发拨到耳后,不料那人略略一动,侧头避开了他的手。
      乐无异却仍是看见了,失声叫道:“师父你的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右眼下的鲜红蛊印像是彻底挣开了禁锢,蛛网般缓缓展开,一寸寸吞噬着男子苍白的脸颊和脖颈。蛊印所到之处,经脉便像被吸干了养分的土地,在毫无伤口的皮下龟裂出绝望的血痕。
      “连心蛊定下血契,”谢衣醒转过来,轻声道,“这是反噬。”
      “……什么?!”乐无异的心沉下去,“你是说,如果蛊王死了,连心蛊宿主也得跟着陪葬?!可你刚才不是说还有法子可想?”
      “为师不曾骗你,只是那般救法……为师却是不愿。”谢衣声音很轻,似乎才缓过口气,只能一点一点吝惜地用。他抬手想拭去乐无异脸上的泪,却又很快放下手,将裂出血口的指尖蜷在掌心里,“可惜为师无法以此血契反制蛊王,否则定不会将你与百草谷众人牵扯至此。”
      “你果然早就知道……师父,你、你痛不痛……”
      微翘的嘴角牵出一丝弧度:“莫要担心,为师事先封去了五感,倒不觉痛楚。”
      谢衣的气息与脉搏一同渐沉渐细,乐无异握住他的手想要输入内力,不料更多的血顺着撕烂的袖口淌到他手上,沾了血的手指打滑,几乎抓不住对方的手。眼前的男子似一把久战的刀,绷直的刀背铺开了裂痕,只要轻轻一碰,就要化为齑粉。
      乐无异飞快地道:“师父别说话了,我们回长安找息先生,我娘也会医术……我背你游回去。”他将谢衣的手臂搭在肩上,左脚忽地刺痛,不由踉跄了一下。谢衣乌沉的瞳仁中闪过厉色:“你方才是游过来的?”
      “没事,我游得很快,我们快走……”
      谢衣却挣开乐无异:“蛊毒自你伤口长驱直入,再过一两个时辰即会侵入脏腑,错过此刻,今后再难拔除……”
      乐无异打断他:“我们先出去,这里要塌了。”
      “为师也不知……自己还能清醒多久。”谢衣苦笑着叹声,倚着岩壁稳住身形,紧紧抓住乐无异的手臂,“按我说的法子解毒……听话。”
      修长的指尖渗出鲜血,染红了靛蓝的衣衫。乐无异咬咬牙,握住谢衣的手腕,上前扶住了他。
      谢衣将解毒之法一一告诉乐无异,声音很温柔,几乎被四面八方压来的落石轰鸣盖住,却令对方陡然变了脸色。少年攥着自己的衣领,勒得几乎透不出气来,又不得不按着嘱咐取出银针,一针针扎入男子失血的指尖,只为令他在疼痛中保持神志。
      漫开的血水蓄积在凹处,漾开的涟漪像是魑魅咧开的嘴角。
      “为师心口上有一道新伤,你若记不得落针位置,沿着那道伤痕亦可,每针皆入半寸……”谢衣见乐无异应下,勾起一丝虚弱笑意,“连心血契令蛊王与宿主同生共命,一旦反噬,宿主即经脉皆断,极难施救……故而不如令你服下我的心窍血,木精能一时护住你的心脉。此地危险,你是为师唯一的传人,切勿无谓耽搁。”
      “……弟子明白了。”乐无异又细问了一遍落针之法,抿着唇点点头,神情稍许平静下来。谢衣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那柄只没入一半的昭明剑:“蛊王尚有一息生机……”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虚虚握住了少年的肩。
      乐无异却是明白了:“师父现在能与我说话,原来是因为……蛊王还活着。”他慢慢退开一步,一拳捶在谢衣身后的岩壁上,“不,我不会动手的。”
      “无异……”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从开始就不会听你的!”乐无异崩溃地摇头,忍了许久的泪水划过脸颊流进口中,尽是铁锈的味道,“你想对我说,天下大义、众生皆苦,死一人又有何惜……这些我都懂,我是你教出来的徒弟,怎会不明白?可我、我也想让你活下去!我刻苦学医,治病救人,现在却只能看着你赴死,那我学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握住谢衣的手,勾住他染血的小指颤声道,“师父,我不想去,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我一定能救你,只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求你,求你答应我,活下去……”
      谢衣的嘴唇动了动,却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乐无异,眸中光芒像落日般一点点黯沉下去,却仍是勉力睁着眼睛,固执地等着少年的回答。
      乐无异背过身去,用拳头抵住哽咽:“无异明白了,弟子……去去就来。”
      身后再无一丝回应,似是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周遭的雾气织丝成茧,将他拖回了那场纠缠多年的梦魇里。意识沉入冰冷的雨夜,胸膛却犹然温热,不知自何时起,有人在他心中点起了一盏莲花纹琉璃灯。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隔着迷离的雾霭,看见一路血迹在脚下延绵成燃烧的红莲,尽头的黑衣男子闭着眼睛靠坐在岩壁上,像是睡着了。
      乐无异爬上蛊王的背,用力握住剑柄,颤抖着闭上眼睛——
      师父,你要说话算话……我们一起回家。

      地宫入口再次开启,最先落下的不是日光。金色的瀑布遮天蔽日,向着自地底缓缓升起的莲心石台轰然倾落。
      沙鸣响彻天际,流沙溢出石台边缘,腾空飞起的冥蝶群被隔在沙帘之外,密密麻麻的蝶翅盛起稀薄的阳光,织成一道波光粼粼的河。每一刻都有无数冥蝶被狂风吹落,犹如枯叶沉入河底,剩下的却依然执拗地鼓着纤薄的翅膀,向着光明振翅而飞。这些冥府的幽魂似是竭尽全力地牵引着那艘载着二人的小船,沿着忘川之河溯游而上,只为将他们送回彼岸人间。
      石台中央的少年用身体护住黑衣男子,任由黄沙冲击着他的背脊——那只领路的冥蝶带着他们绕开暗河,穿过迷宫般的蛊王巢穴,从另一条路回到了石台。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终于有了些许日光的暖意。沙鸣逐渐弱了,乐无异抹掉脸上的沙土,回头看看头顶的天光,微微勾起嘴角。
      那群曾随着笛声起舞的冥蝶已尽逝去,唯有一只在临死前奋力穿过沙幕,落在了谢衣胸口。乐无异拾起它,见它像以前那样用触角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便再也不动了。他把它藏进自己染血的前襟,俯身去看身下的黑衣男子。
      苍白的脸上,血色蛊印已经消失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正文终章,HE,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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