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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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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过了晌午,街市上却已没了人气,只有隐隐的喧闹声自远处传来。
适逢剑盟设擂,此时的沧浪也显出了四大名镇之一的气魄,街市繁华人潮如涌自不必说,平日里冷清的各色客栈,如今住满了各路挽刀带剑的武人。城中气氛也全变了模样——有寻衅的旧恨,也有刚添的新仇;幸好不日就是摆擂的时候,不然这些人总聚在一起,兴许那天城里就该真的杀将起来。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茶摊,忽然之间只剩下江九和不断以眼神催他快走的店小二。
“借问小二哥一句,这,”江九遥指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街道,“是怎么回事?”
“呵,这都不知道么?”小二放下擦得锃亮的茶壶,讲起古来。
“说起剑盟,就不得不提这剑盟盟主邵飞,这邵飞邵大侠可真称得上是一代英豪。二十年前,先皇暴毙,新主年幼,又逢奸人当道,横征暴敛,无恶不作,无论朝堂还是江湖之上一片愁云惨雾。而这时邵大侠率有识有勇之士,攻入皇城,斩杀奸相,扶立幼主,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要我说,封邵大侠个异姓王侯都不为过——可人家邵大侠却根本不图这些微名利,只向当今皇上讨了个承诺,让剑盟能超然存乎于武林和庙堂之间。
“如此也便有了这五年一度的剑盟擂台,要知道在擂上拼得的名次可是能被朝廷承认的,说这是‘民间武举’也不为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在这擂上赢上几场,兴许就被朝廷破格拔擢成武官武将。
“这么样一来,但凡擂台摆开,定是万人空巷,哪还有人在这里闲闲喝茶?”
江九不曾想自己一句问话竟引出小儿这么多话来,不禁有些愕然。
小二看江九愣住,嫌弃道:
“也不知你这人是从哪里的深山老林跑出来的,竟连这都半点不知。老板早去占位子了,只剩我看着……结了帐快走,省得耽误我去凑热闹。”
数出铜钱付了帐,看着小二远去的背影,江九发现自己真被晾在了茶摊,不由失笑,起身离开了茶摊。
本意独自在沧浪城里随意逛逛,但见多了无人的巷子总觉得乏味,便向着那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处行去。
尚离人群还有百步之遥,喝彩声叫骂声已是混成一片,震得江九头晕目眩,心口烦闷欲呕,忙吞了药丸定下心神,才上前挤入人群。
个子不算矮小的江九,却误挤入一群彪形大汉之间,任他怎地辗转腾挪,也不过从汗津津的肩背缝隙里瞥见一点台上人的衣角。江九不禁有些泄气,只想离开此地,另寻个宽阔去处。
正当此时,江九身边的人突然散开,一人从台上飞出,楞生生砸在江九脚边。
那人缓缓气撑起身子,奈何下盘不稳脚步虚浮,险些跌倒,引得众人哄笑。江九上前欲扶,却被一把甩开。
“‘观音铁扇’果然好功夫,蔡某输了。”摔下来的这人强忍伤痛向台上抱拳认输。
在看台上那人一袭深红衣袍,负手而立,仰天长笑,复又低下头来,乌沉沉的眸子扫过台下众人。
“还有何人来战!”
台上那人语气端的狂妄,让观战诸君心中头热血跟着沸了一沸,又立时冷去大半——兵器榜行四的“观音铁扇”殷宇,这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殷宇见众人畏缩不前,更是大笑不止,高台烈风自那人身后涌来,衣摆发梢兀自狂舞不休,一时间衬得此人真如妖邪临世一般。
奇变陡生。
“华剑山庄顾年,请教前辈高技。”一声清喝止住殷宇笑声,一个少年骤然拔高身形,跃上擂台。
台下彩声一片,半是赞他功夫,半是敬其勇气。
少年手持一柄长剑,剑刃迎风微动,啸声低回,隐有龙吟之势;略压身形,沉气屏息,似有虎怒之威。朗日之下,紧缚于少年背脊上的剑鞘,如有光华流转灵动非常,正是华剑山庄庄主的兵刃。
殷宇虽止了笑声,神色却颇有轻蔑之意,连正眼也未曾看那少年。
“顾年?纵使令尊已如风中之烛,长幼有序,这剑盟擂台也理应由你大哥来,黄口小儿来此搅乱什么?”
及闻此言,举座皆惊。
华剑山庄月前遭歹人袭击,庄内伤亡百余,元气大损。而庄主顾正炳也于乱中受了阴毒暗器,加之急怒攻心,当下厥了过去,时至今日,虽无性命之忧,却尚未痊愈,殷宇却道他是风烛残年——此一惊;
而那所谓顾家长子顾年长兄,单名一个“霄”字,从母王氏姓,因其母出贱籍,未能认祖归宗,也从未习武,只在庄内领管事之职,而殷宇言语间却让这人替顾家出面,饶是看低顾年——此二惊;
然顾小公子虽然年少,却已在江湖上闯荡了些时日,亦有些个侠名,“黄口小儿”四字不妥已极——此三惊也。
于旁人尚且三惊,谓之顾年却称得上是三羞三耻三怒。
虽说殷宇口舌尖刻是天性使然,江湖上多有宽待,此番却也是过了。
果见那少年脸色涨得红亮,眼中尽是羞愤之色,此战想也不单是武学上的较量。
“殷宇你欺人太甚!”顾年直剑刺去,殷宇身子微侧,随意举扇一挡,剑身正卡在扇面的镂刻里。
殷宇急转扇柄欲夺其剑,顾年尚不及收招,扇上横生一股吸力,正自微讶,肩头却被裹挟着劲力的袍袖一拂,摔将出去,手中空空,徒留一道血痕——兵刃被夺,胜负已分,竟都只是在一招之间。
“华剑?华而不浮,正义凛然,自是好剑,”殷宇持剑细看,瞥一眼顾年,哂道,“你却配之不起。
说罢,将剑掷于顾年脚前,台下一片哄笑。
顾家此段过往虽已人尽皆知,却从未公开谈起。今日被人说得如此,又恰逢惨败,顾年心中已不是”颜面无光“四个字可以形容。台下人只看得少年脊背微晃,便喷出一口血来。
“此战胜负已分……”剑盟司旗正要拔掉攻擂旗,却被打断。
“且慢!”有一人沿台阶疾步奔上,扶住少年,在少年背上推按几下,将岔乱的气血导回原位,待跟着上来的红衣女子将顾年扶下擂台,才转向殷宇,“观音铁扇。若是此刻风向反折,你当如何?”
这人身着灰色袍衫,语气中深压的愤怒,在眼睛里显了出来——正是江九。
主席上司旗方要喝止,却被邵飞按坐回原位,颇玩味地看着那新上来的青年;场上众人只是看着台上变化,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场子愣是静了下来。
殷宇暗惊——顾年武艺虽去他甚远,倒也不致一招败北,那点借风送达的乱人气血的毒和那些故意挑衅的言辞才是此次胜利的真正关键——可这药气味寻常,这灰衣人却是如何查知的?
“他自己落于下风,与我何干?”若是此刻露出马脚却不是能够善了的,殷宇明白其中利害,话也说得滴水不漏。
江九也不禁暗自叹服,到底深入世事之人,哪里是他这等初出茅庐的小子可比。殷宇一语双关,把自身责任撇了个一干二净,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反倒是显得他胡闹了。
江九也不着恼,掸掸袍袖,拱手为礼。
“在下无门无派,唐突上来,实是孟浪,但来此江某不为讨教武学,而是为讨个公道,若有得罪,在此先行赔礼了。”
“公道?公道自有天论,公道自在人心,却是你能讨得的?若是连世间公道也能乞得,那诸位侠士倒不如不要练什么内功心法外功招式了,只需每天捧个破碗守在街口,靠着施舍估计是连皇帝都能当得。”殷宇向着台下拱了拱手,笑道。
台下倒是有不少叫好声,似乎是极赞同殷宇见解。
江九笑容不变,沉声道:
“前辈这样说,也是在理。江某却还是想知道,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要如何?”殷宇见那江九竟然穷追不舍,咬牙发问。
这句话倒是问出了场上诸人的心声——殷宇不明白这江九到底要耍什么花样,台下众人更是无从得知。
江九闻言浅笑。
“殷前辈说笑了。不是江某要怎样,而是前辈您待如何。”顿一顿,接续道,“前辈可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是有人使些阴毒法子,那此人死期,屈指可待;此人死状,亦可明了。”见殷宇闻言脸色骤变,江九脸上笑意更浓。
“一派胡言!”殷宇怒喝,声音震耳欲聋,已不复初时的平淡。
“果真胡言?那殷前辈何以胸口烦闷欲呕?何以方才不过喊了几个字,却气海亏耗,后继无力?”
江九声音不大,却字字敲中殷宇心神,待他勉强压下了心口闷痛,却又听得这青年声音。
“殷前辈没发现么?风向已经变了。”江九双眼微闭,唇边笑意明显,似乎享受着来自身后的风。
殷宇再欲开口,却只有鲜血自口中涌出,淋淋漓漓,在前襟上点出朵朵红梅。
“你……你……下毒……”
殷宇强抑着体内乱窜的真气,从牙关里生生挤出几个字来。
满场哗然。
江九颇不屑殷宇这种栽赃行径,正待辩驳,却看得一黑影举刀向自己劈来,急退数步闪开,耳内听得喝声。
“阴毒小人!纳~命来!”
“燕大侠!”江九在闪躲的间隙中大喊,“你我并无过节!”
燕籍刀势微滞,复又疾风骤雨般袭来,招式大开大合,处处透着凌厉。
“殷铁扇与你也无过节,你却毒害于他。”
燕籍手上招式用了十分却未用一丝内力——看那江九呼吸杂乱无章,进退间明显没有内劲辅助,然闪躲步伐却是凌而不乱,无论刀路如何封锁,都能让他窥出空来,次次以毫厘之差避过锋芒。旁人看来只是佩服这小子运气忒好——连跌跤都能碰巧躲过当胸一刀,燕籍却是知道,这与运气实在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这江九眼光太利,但凡招式有些破绽,他都能巧妙利用。
须知这人世间不存在没有破绽的武功,正如不存在没有瑕疵的人物一样,江九能做到如此,也可说是能立于不败之境地了。
这番思忖倒是让乌刀客生出了好胜之心,刀法的定式之中又添了无穷变化。
“不是我。”扛着周身疲累又闪过一刀,江九大喊,却看那燕籍竟以乌刀使出剑招,突刺过来,势不可当,用尽全力向后跃起,方险险避开乌刀中狠利的剑意。
燕籍等的就是这一刻。
熟料这一变招依旧只是虚晃,变中还要再生出变化来。
燕籍垫步前冲,左手猛推右腕,剑招又变回刀法,向着斜下劈砍。纵江九身法灵活,在空中也能把身体扭转到极限,却依旧不能全部避开,也只得闭眼咬牙生受了这一刀。
乌刀裹挟着劲力划开血肉,热血喷将出来,灰袍上血腥点点,落地时也撑不住腿伤,跌坐在地上。
燕籍立在一旁,脸上尽皆悔意。暗责自己最后还是仗内力欺人,实是胜之有愧,心中早忘了自己原是要为殷宇出头的。
台下观众,见此变故,惊惧莫名,有些个胆小的,早捂了眼,不敢再看。
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可重伤,不用杀招——这早已是剑盟擂台上不成文的法则;燕籍这一刀实在是下手太重,幸而江九已经躲开大半,否则左腿定然是废了。
江九从袖袋里取出药粉,敷在伤处略做包扎,看向燕籍,咬牙道:
“那毒非我所下,都是殷宇咎由自……”
“当——”
一声浑厚钟鸣,压过全场嘈杂。邵飞从主席上站起,向台下众人抱拳道:
“今日剑盟擂上多逢变故,邵某应付不及,还请诸位海涵。今日比武就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说罢,席上几人同司旗一并退席,观战的那些也都渐次散了。
一个红衣身影跃上擂台,抱起受伤的江九,就要离开。
“等等!”邵飞身边的管事大喝。
那红衣人停了步子,回转身子,竟是个清丽女子。
“几位还有何事?”女子冷声道。
“你这……”
“休要无礼。”那管事见这女子态度冷淡傲慢,方要骂上几句,却被邵飞拦下。
“姑娘,这位少侠伤势不轻,还请往庄里一叙,也方便照顾。请随我来。”邵飞这话说得谦卑,确是不容拒绝——说完话转身便走,哪里给人拒绝的机会。
这时燕籍和管事一同把陷入昏迷的殷宇架起,跟在邵飞身后。
那管家见两人并未跟上,回头张望。
见那女子静默不语,江九口唇微动,似是说了些什么,女子眉头紧皱终是点了点头,举步跟随。
而燕籍则是面带愧色,不看任何人,只顾自己低头闷走。
几人怀着各自心思,向着天下闻名的“行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