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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因为我答应去“吃茶”,妈异常开心,似乎只要我肯点头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礼堂,她突然发觉我穿得像个流浪汉。
      “咦,囡囡,你明明每天沐浴,怎么日日都是这件白衬衫?还有,外套也旧得像咸菜。”
      妈瞪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我叹气,我衣橱里起码二三十件白衬衫十七八件咸菜外套,还有一堆铁板似的牛仔粗布裤。
      妈决定带我上街置办一点行头,我的极力抵抗最终宣告无效。
      真是一场灾难。
      我已经有几年没穿过裙子,而妈选的小礼服更是每一件都令我憔悴。
      “妈妈,只是一顿下午茶,不是晚宴,好吗?嗯?”
      妈很扫兴,不,我不能心软,我已经够让步。
      百合的电话救了我。
      “老天,不不不不,百合你不要做傻事,我马上就来,老地方见,你知道是哪里对不对?”
      电话那头的百合一头雾水,但她知道我在说甚么。
      我对妈说,“朋友失恋了,情绪很糟,我必须过去一趟。”
      因为有我的前车之鉴,善良的老妈立刻信以为真,一叠连声催我快去,我不是不内疚,但脚底已经自动抹油,顺利开溜。
      在“熊兔一窝”我和百合碰头,她已经付清昨晚的帐。
      “昨晚,我好像惹出不少麻烦?”
      “也没甚么,只不过吐了我老板一身。”
      “嗄?!对不起,家乐。”
      “不不,百合,你对不起的人是卓越张不是我。”
      “卓越张?这名字不算太逊。”
      “他本人也不算太逊。”
      “因为长得帅?呃,我仿佛记得他看起来很漂亮。”
      “除此之外,他用纪凡希西装给你当呕吐袋的样子更帅。”
      “真惨!”
      “是啊,真惨。”
      我们同时笑起来。
      然后她问刚才到底发生甚么事,我摊摊手,“我要去相亲。”
      “啊,真惨。”她很没良心地笑。
      我也笑。
      “也好,你实在把自己收得太久,再不出来晒晒太阳,金家乐,你就要烂掉了。”
      “不,不会,”我微笑,“充其量发霉,拎出来刷一刷抖一抖又是一条好汉――人的潜力无限,不比蛰伏的虫子更差。”
      百合盯住我半天然后低下头尖着嘴啜饮一口咖啡,“其实我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强悍。”
      她无奈地笑。
      “妇女解放为我们带来了甚么?一点点薪资和权力,然而还是比不上男人,却白白担了平等的虚名,朝九晚五营营役役,嫁不出去固然惨,能嫁出去又有甚么好欢喜,至少我没信心――一面工作一面抽空生孩子还要上孝敬父母公婆下爱护儿女弟妹,另外再要我努力专心爱我的丈夫?不不,我不相信我能做到。不要告诉我别的女人可以,不信可以去问问看――她们一年里同先生看几场电影、收到几朵鲜花、得到几个拥抱?同时却要刷多少个盘子、擦多少回地、吵多少次嘴?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些女人有几分钟会因为她们的男人而感觉到幸福?不不不,我不认为我太偏激!”
      百合猛地抬头,眼睛闪闪发光。
      “家乐,我从来也没有告诉你对不对?如果可以,我宁愿放弃现在的一切,我愿意像那些老式女人一样,可以在家相夫教子。哈哈哈,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为所谓‘事业’打拼了这么久,到头来我最远大的理想竟是成为一名家庭妇女。真好笑对不对?”
      “看,金玉满堂对你来说也许是个笑话,可对我却是梦想,我做梦都希望自己可以变成辛德瑞拉。”她说。
      回到家,妈已经先回来了,她问,“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我疲倦地揉揉眉心,“好多了。”
      不算撒谎,百合发完牢骚确实舒畅许多,然而这一次不比往日,我一直以为百合想结婚,却不知道她其实并不相信爱情,婚姻对她来说只是个避难所――也许是一个新泥沼。
      看着妈毫无矫饰的关切目光,我忍不住想拥抱她,谢谢天,至少老妈是幸福的女人。
      现在,这个幸福的女人正絮絮地说,“囡囡,我看来看去选了这件,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
      我温和地回答,“随便,妈喜欢就好。”
      妈手上是一套莲娜丽姿的洋装,贝壳粉,软烟罗,轻雾般的质感,细肩带裙子加一件小外套,裙摆镶了两层小波浪。
      我几乎要呻吟出声――我讨厌粉红色,也讨厌荷叶边。
      但是我听见自己赞美,“很好看。”
      她快乐地笑了。
      如果这样能让妈高兴,为甚么不呢?

      百合的一席话令我颓唐了整个周末,黑色星期一我怏怏不乐地去上班。
      “乐,你知道吗,新老板还是单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辛蒂继续发花痴,那语气就好像卓越张已经向她求婚只等她点头。
      我头也不抬,“辛蒂,你已经有未婚夫,并且你只有155公分,和190公分的人接吻会折断脖子。”
      “衰!”她回答我。
      过一会儿又过来跳到我桌子上,“唉,乐,他的眼睛很迷人,我希望自己拥有那样深的眼褶。”
      我用力把鼠标垫从她的玉臀下面揪出来,“很容易,只要一个周末就能实现。”
      “嗄?你是说只要和卓越张共度一个周末?”
      天,这女人!
      “不,”我盯着屏幕完成一个曲面,“我是说你可以去整形医院,双眼皮是个很小的手术。”
      “呸!”她说。
      没过五分钟,她又过来,这次她用力挤进我和桌子之间挡住显示器,我叹口气抬起头。
      “嗨,乐,我现在觉得男人真是应该穿西装,不知道多挺拔好看……”
      “辛蒂,对不起我不想扫你的兴,可是我今天很忙……”
      我想她没有听见我说甚么,因为我看见她眼神的焦点完全不在我身上而是穿过我投往后方不知名的地方。
      “哦不,我想男人还是穿白衬衫更有型……”
      她梦呓般地说,然后撸一撸头发站起来,微笑着摆出一个得体的姿势。
      卓越张在我身后说,“乐,有空么?”
      我想起那个糟糕的晚上,不免又叹一口气,站起转身,“对不起,我真的很忙。”
      辛蒂不甘不愿地走开去,努力竖起两只耳朵。
      卓越张耸耸肩,“一分钟?”
      我只好洗耳恭听。
      “这个,”他忽然取出一串钥匙递过来,“好像是你朋友遗落在□□车上的。”
      不错,是百合的钥匙,我认得那个机器猫挂坠。
      “呵,谢谢。”我接过来,想一想又说,“还有,那晚的事很抱歉,嗯,也很谢谢你和你的朋友。”
      他仿佛还想说甚么,但手中的手机响起,“是的,好,好,我马上下来……”他向我笑一笑摆摆手,轻快地转身离去。
      等那个白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辛蒂把脸伸到我眼前,“哪个晚上?甚么事?为甚么你要谢谢他?你们做了甚么?”
      我捧住头,“好好好,我全招,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晚上去PUB客串陪舞某晚被客人骚扰结果新老板英雄救美所以我谢谢他,OK?”
      “铐!”她终于悻悻然走开。
      我真的没有乱盖,这一天我忙得抬不起头,等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同事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几个需要加班的也都搭伙出去吃饭了,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软倒在椅背上。
      百合的电话来的恰如其分,“就知道你还在,闷的开花,喝酒去?”
      我笑骂,“你这妞迟早变成酒鬼!我饿得满天星,你来接我去吃饭。”
      “酒鬼并不可耻。等我补个妆,十分钟。”
      十分钟过得比想象中快,我以为自己才盹着两分钟,后面响起脚步声。
      “你说的对,酒鬼并不可耻,”我头也不回,“丰衣足食的年代饿死才可耻。”
      “是谁要饿死了?乐,是你么?”
      卓越张的声音,我笔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呵呵,”他笑得十分愉快,“你的样子活像见了鬼。”
      我很生气,“对,见了一只洋鬼子。”
      “假洋鬼子。”他纠正我,“乐,有没有人说过你像只猫?”
      “对,”我没好气,“我现在就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百合这时才过来,她看见卓越张,有点不知所措。
      “咦?乐,原来你的朋友是咱们同事。”卓越张惊讶地说。
      我过去挽起百合,“对,好了,我们下班先走,再见,张先生。”
      百合迟疑着没动,她的脸仿佛有点红,“家乐,就是他?张先生,那晚真是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不要紧,衣服和抹布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剪裁略有出入。”
      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我白他一眼。
      然而百合似乎很受用,犹豫了一下她说,“要不今晚一起去喝点东西?我请客。家乐,噢?”
      我来不及反对,卓越张已经欣然点头,我想瞪百合一眼,可一转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好好,”我改变了主意,“至少先去吃饭,我快要饿死了。”
      “OK,没问题。”
      百合和卓越张同时说,大家一愣,然后他们都笑起来――真要命,这么快就同心同德了。
      卓越张问,“干脆叫上□□,他付饭钱,我负责酒钱。瞧,第一次约会总不能让可爱的姑娘埋单。”
      甚么叫“第一次约会”?我皱眉,然而百合已经抢着说“这多不好意思,那么谢谢”,我只好闭嘴。
      临出门,卓越张忽然又收住脚,“另外,不是张先生,是卓越张或者卓越,OK?”
      百合笑了,“OK。那么走吧,卓越。”

      说起去哪里吃饭,我随口提议上次那间川菜馆子,卓越张痛快地答应,百合倒是有点嗔怪地看我一眼,“卓越,你和你的朋友能吃辣么?”她问。
      看看,这就叫女生外向,已经开始关心那人口味,我们这班朋友早晚靠边站――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朋友一场,她开心我就开心。
      百合不知道我有这许多惆怅,在那头催我,“家乐,你这个人,刚刚一个劲嚷饿,现在又撇下人独自发呆,快走快走。”
      我答应一声,慢吞吞跟上去――百合与卓越张始终走在前面两步,两个人低声交谈着甚么,不时嘻哈一笑,走到餐馆的时候竟已混得七八分熟。
      我知道这是卓越张的本事,这个人很有些自来熟的脾气,也许是血统里那一点鬼子习性,走到哪里都笑嘻嘻一副老朋友的腔调,偏又生得好看讨人喜欢,大家都愿意买他的帐。至于百合,以前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恨嫁,现在,唉,但愿有一天有人会送她一双水晶鞋。
      坐下后,我习惯性取过餐牌,百合自一旁伸手把餐牌抽过去。
      “吃点甚么呢?”她翻开餐牌,将内页略略朝向对面的卓越张,我忍不住翻眼睛――太明显了,陆百合你未免做得太明显了!
      不要紧,我几乎背得出相熟的菜式,于是自顾自点单,“重庆烧鸡公、麻婆豆腐、香辣盆盆虾……”
      百合连连打断,“不,放一点点辣椒就好……等一下,有没有蟹黄豆腐……那个换成油爆虾好了……另外来个鲈鱼明炉……冷盆就白斩鸡和蒜泥白肉吧……”
      我横她一眼,“不如去吃本帮菜。”
      倒是卓越张,一路笑眯眯张口闭口“OK”、“OK”。
      “乐,丽莉,□□为人有些刻板,其实是个有趣的人,那时候……”
      嘿,丽莉?他叫她丽莉!百合最恨别人叫她的英文名字――明明是洋名,念起来比本名还土,像穿了花布褂的弄堂小妹,她说。可是看吧,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倾听的神情,真迷人。
      □□很晚才到,我们这边饭局其实已经结束,他道歉,但其实并无歉意,“哦,真是不好意思,临走接到一个电话,只得坐下来把事情做完……”他的声音倒是很好听。
      “□□,你不能总是这样,工作是为了生活更愉快,而不是为了牺牲愉快的私人时间。”卓越张说。
      □□笑笑,没有回答。
      这一次我看清他的模样,和卓越张的温和散漫不同,□□看起来是一个,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呢?
      今晚,他也是一件白衬衫,袖口撸至手肘,胳膊上搭着外套,看似随意的样子。可是不,没有人会觉得他随和,他的头发很短,几乎就是个平头,锋利的眉形,同样锋利的眼神,连嘴角的线条都是紧绷的。
      我调转视线,失去了兴趣。
      一个自以为社会菁英的男人,离开他地球甚至不转,这简直是一定的。
      很显然,这会是一个乏味的夜晚,聪明一点的话我应该早些撤退。
      我转头看百合,她嘴角挂起一个自然的笑,说,“真的?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我叹气,这不是百合,今晚我与辛德瑞拉一同度过。
      啊,真乏味。

      在“熊兔一窝”除了□□,我们都叫了啤酒。
      “□□这个人最律己,因为要开车,所以只喝无酒精饮料。”卓越张解释。
      我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真佩服百合,可以和陌生人聊得这样愉快,□□在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微笑,偶尔回应一下,即便参与谈话也没有眉飞色舞的表情。扮酷,我想。
      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坐了不少人,空气里咖啡香伴着蔡琴的歌声浮动,人们享受欢愉的闲暇时光,低声说话高声欢笑,我低下头,桌子上有一盏彩色玻璃镶拼的灯,有薄薄流动的风时,里面蜡烛上的火苗会摇一摇,人们脸上投落的影子也就会动一动。
      不知道为甚么,我忽然觉得十分寂寞。
      我起身离开客座向吧台走去,“海地,给我……”我忽然顿住,是,这里只卖咖啡与酒,而我却想要一杯热茶。
      “甚么?”海地微笑着看住我,她的眼睛像一弯半月,眼瞳深处宝光隐隐,“茶?点心?或者冰激凌?”
      “可是……”我大为惊异。
      她低低笑,“这些都不卖。”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禁也笑了,“那么我要格雷顿伯爵蜜糖茶、掼奶油蛋糕,还要一份利瓦□□酪。”
      我眨眨眼睛,笑嘻嘻看着她,然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如同变戏法般,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出现在我面前。
      卓越张在我身后说,“它们会令你发胖。”
      我已经不再跳起来,只是懒洋洋伏倒在吧台上,“很好,份量足够有利于脚踏实地。”忽然想起百合,又支起上身探头张望。
      卓越张说,“丽莉?她与□□在讨论摄政风格。”
      “嗯?”
      “□□是建筑师,你的朋友仿佛也是行家。”
      我想起来,百合念书时选修过建筑,因为那时她的男友是未来的建筑师,“将来他负责画图我负责与客户洽谈,总得学点专业知识打底”,她说。毕业之后那男生果真与人合开了事务所,可女友却也换成合伙人的妹妹。
      “张先生……”
      “乐?”
      “好吧,张,”我不肯叫名字,算甚么,朋友般的没有架子?不不,老板是老板,朋友是朋友。“为甚么不去百合他们一起聊,呃,摄政风格,或者香港建筑的殖民地元素?”
      “乐,如果你想独处……”
      “是的,对不起,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他黑色的眼瞳落在我脸上――奇怪,他的眼瞳是黑色的,很黑又很大,眼白非常干净,这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属猫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有时候黏人,有时候孤僻。”他笑吟吟地离开。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我懒得探究,只是静静撑着头听歌。
      今晚的音乐都很怀旧,现在是于台烟在唱,“……最怕空气之中有你的味道,那会让我窒息快要死掉……回忆逼得我无处可逃,爱过谁又真的能忘掉,我明知道爱是一种煎熬,为何苦苦挣扎不肯放掉……爱到尽头,却不是天荒地老。”
      我仰起头,大口吞咽蛋糕。
      海地递给我一张面纸,“你的睫毛膏有点糊。”
      这个聪明体贴的女郎。
      我笑一笑,擦一擦并不存在的睫毛膏。
      “为甚么叫‘熊兔一窝’?”我问。
      “你知道老鼠爱上猫?”她慧黠地笑。
      “啊,这是个笑话。”
      “也许是个美好的愿望。”
      “愿望?”我好像有点明白,“可是在英文里,我们通常用虚拟语气,因为它通常不会实现。”
      ――譬如,我希望承康回来。
      “世事无绝对,总有例外。”
      她的笑容温暖。
      “就算别人不肯,我们总得给自己一点希望。”
      “是啊,所以我们祝愿对方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有金玉满堂。其实,”我喃喃道,“只是我们给自己的祝福。”
      她笑而不语。
      我一口喝尽杯中残茶,“谢谢你的茶、蛋糕和干酪,还有,谢谢你的‘熊兔一窝’。”
      □□开车,这次我要求坐前排,“我晕车”,我说。
      先送百合回家,我摇下车窗和她道晚安,“家乐,今晚你非常沉默,”她终于发现了,“明天一起午餐,我找你有事。”
      目送百合进了单元楼门,我靠住椅背假寐。
      “乐?”卓越张唤我。
      “我很累,如果是公事,明天到公司再说?”不会有私事。
      洗澡之前我撇一眼镜子,里面的人拉长了脸,我努力扬起嘴角,那是一个很灰心的笑,我放弃。
      “熊兔一窝”?“老鼠爱上猫”?“金玉满堂”?
      统统都只是美好的愿望。
      我不认为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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