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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凤凰振羽(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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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梧桐小院依然那样宁静。婼先生揉了揉酸痛的眼,站起身,走出书房,负着手踱到院子里。
院角那棵梧桐的叶子已将要落尽。落叶堆中,花半音抱琴盘腿而坐,手指轻轻抚着琴弦,信手弹奏,不知在想些什么。梧桐枝把月光切碎了,碎屑落了他一身。
而他送来的那封信,卫知宁的信……她要夺取军权。婼先生叹了口气,勉强将自己的担忧牵挂按捺下去。若单是要竖立声威,凭海滩上一场大战早已足够使中原武林钦服,但她那要强的性子他是深知的,定是要彻底铲除冰宫这个后患。如今他能做的,不过是为她造势,拉拢盟友,准备退路罢了。
“婼先生。”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雪玉可爱的童子急步跑进来,却是傅子超。他到了婼先生跟前,婼先生借着月光,见他额上满是汗珠,不由微微动了动唇角:“擦擦汗。”
傅子超吐了吐舌头,伸袖胡乱抹了两下,微微喘着气:“我已按着先生吩咐,叫人各处散布消息,说朝廷故意不剿灭冰宫,便是要留着它牵制中原武林。给莲花岭的信也送出去了。给这附近各路要紧势力的信也都送了。”
“辛苦你了。奔波了一天,去喝口茶。”婼先生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但傅子超与他相处日久,早已看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赞赏。
傅子超进屋喝了水,端着杯子又走到院里。“我们拉拢各路势力,难道是要同朝廷对抗么?可是公子明明和朝廷的龙骧军一起对付冰宫的。”他仰着头,一双清澈的眼里满是迷惑。
婼先生拿过他手里的杯子来,又抽出他的腰刀,将那杯子搁在刀刃上。“你看,这杯子便是我们同朝廷的盟约,这刀……”
“这刀便是冰宫了。”傅子超若有所悟。
婼先生点头冷笑:“不错。这刀在时,这杯子看似凶险,实则安稳。但若这刀撤去了……”他蓦地将刀一抽,那只杯子当地一声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两人静静地看着那只杯子,谁也不说话。半晌,婼先生道:“我们如今拉拢各路势力,也不是要跟朝廷对抗,不过是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
“可公子呢?他一个人在龙骧军中,岂不凶险已极!”傅子超蓦地叫了起来。
婼先生不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屋去了,撂下傅子超怔怔地站着。
从九月初七到九月初九这三天,在傅子超看来,倒像有三百年那么难熬。梧桐树下,花半音的琴声渐渐零乱,露出焦躁之意。可书房里那个身影却安静沉稳一如往常,只是书房的灯,总要亮到比以往更深的夜里,甚至通宵不灭。
九月九是重阳。院子栽的几株菊花开得正好。婼先生胡乱吃过午饭,便信步走到花圃旁。只见一株金黄中带着红色的菊花舒展丝丝花瓣,端丽雍容,光华夺目,在微微的风中摇曳不已,似乎要振翅飞去,却是卫知宁最爱的一株“凤凰振羽”。
那菊花摇摇晃晃,婼先生依稀从中看出卫知宁在嘉水船中与他分别时那意气飞扬的笑容。她岂不正像这株菊花一样么?
若她能平安归来,凭她这震动天下的一战,必定能真正地“凤凰振羽”了吧?
他正在想着,院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傅子超飞跑进来,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弯下腰呼气。
“怎么了?”婼先生扶着他的肩,觉出他在颤抖,不由心底一凉,向后退开一步。
“先生!先生!”傅子超一面喘气一面迫不及待地开口喊道,“公子……”他连连咳了几声,终于调匀了气息,却还没想清楚该怎样说,“公子……他和霹雳堂、半野山庄的人一道……又亏了万将军……他、他平安无事!”傅子超把一封线报往婼先生手里一塞,“你自己看!”
婼先生听到“平安无事”四个字,一刹那间,周围世界都忽然消退了。他一时紧紧捏着那线报,却不拆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鼻端才飘入一丝馥郁幽香,正是“凤凰振羽”的气味,让他想到卫知宁唇边淡淡暖暖的笑意。婼先生深深吸了口气,展开信纸从头细看。
九月中旬,卫知宁带着半野山庄、霹雳堂弟子,和部分龙骧军回转瑶城。
莲花岭的汤解语、云修因了云深的斡旋,也都顺顺利利地被放入嘉水港口,返回中原。而汤、云两家却因此事与朝廷闹翻,被褫夺世代镇守莲花岭之职。两家索性率了弟子战船,一齐往瑶城来投卫知宁。
征北大将军万古流上书自贬,同时将此次兵变的罪责只推在顾君随一个人身上,免去了卫知宁好些麻烦。万古流谪居帝都,征北大将军之职由孟舒钧代领。
冰宫先前在中原那样大的声势,经此一战,竟销声匿迹,远避海上。
卫知宁因此一战名动天下,各路势力纷纷示好那自不必说,先前因她年轻而存了轻慢之意的揽辔旧部,也尽皆归服。本来卫知宁势力只在瑶城一城,如今声名日盛,竟已有执江湖牛耳之势,纵是一向轻视江湖的丞相商俊如,也不得不对她多加注目。
而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之外,卫知宁记得最深刻的却是那一日她忽地按捺不住急切,撇下众人,独自连夜奔回瑶城。
她进城时天已然黑透了。她在梧桐巷外便弃了马,施展轻功向那小院而去。巷子里也有婼先生安插的几个暗哨,卫知宁向他们一一摇手,自己悄悄地翻墙进了院子。
夜深了,院子里黑沉沉的,只见书房的窗纸上晕出昏黄温暖的灯光。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房的窗户。梧桐叶子落了一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从院门到书房窗口这十几步路,她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倒像是比从茫茫大海回到这小院门口的千山万水还要迢递难行。
好容易矮身蹲在了窗户下,她屏住呼吸,看着窗纸上那道熟悉的影子。她静静地看了许久,忽然立起身来,抽出承影,一剑刺破窗纸,稳稳抵在窗内那人咽喉。——她自己也不知这是做什么,只是念头一闪,便玩起了这种小女孩儿的恶作剧把戏。
“谁?”那人沉声问,依旧提笔写字,连手腕也不见一丝颤抖,一面写,一面随口报出些杀手的名号来,“玉面罗刹?一剪梅?金风玉露?”
“我。”卫知宁在窗外抿着唇微笑道。
那人正伸笔去蘸墨,听了这个字,动作忽然顿住,僵了片刻,只听“啪”地一声,他手中的笔落在了桌上。
卫知宁看着那道僵直的影子,不自禁地笑靥如花。
良久,才听得窗内那人淡淡地说:“你爱的那株‘凤凰振羽’还开得很好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