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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星河欲转千帆舞(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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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一点点爬高又一点点沉下,长夜堪堪将尽,前方波涛渐趋汹涌,借残月余光,可以遥遥看见鹧鸪峡周围的礁石。硕大无朋,高耸海上,形状奇异狰狞,像是魔鬼的宫殿倒塌后留下的断壁残垣。而被残月一照,礁石上落下斑驳的影,俨然便是鬼怪露齿狞笑,只等人去葬送在他的爪牙下了。无数激流在其间盘旋激荡,水声震天,胆小之人附会地听去,恰恰似一声声诡异邪恶的冷笑嘶吼。
“后面追兵怎样了?”叶七问手下。
楚晖答道:“他们还有段距离。”
“好,吩咐后队,时刻防备偷袭。”叶七说道。他调整了船队,把船只排成一线,准备依次自鹧鸪峡通过。他押在最末,一面看着己方船只一只只进入狭长的通道中,一面注视着追兵逐渐迫近。他们来不及了。叶七默默测算了一阵,心里冷笑。
果然,当他所在的船只最后一个进了鹧鸪峡时,列柳水军才恰巧赶到。他们在鹧鸪峡入口停了下来,不敢追击。鹧鸪峡只容一只船过,又十分狭长,冰宫这么许多船,最后一只进峡时,第一只才刚刚出峡。
叶七心中暗自得意道:卫知宁啊卫知宁,这就不敢追了吧?
忽然一阵骚乱自船队前端飞速传来,传到叶七这里时,他一时间竟难以相信。
鹧鸪峡北端有大队战船伏击!
他倒抽一口凉气,恍然大悟。卫知宁率一批快船缠着自己半日,只为给友军事先赶到鹧鸪峡对面埋伏争取时间!这样拙劣的计谋,如今回头细想,真是拙劣的计谋啊!怎的就、怎的就……叶七懊恨不了这么许多,忙下令:“撤!后撤!”
他所在战船最后一个入峡,此时第一个撤出峡去。不想才到出口附近,便是劈头一阵箭雨。却是卫知宁所率的水军将这一头的南端出口也堵住了。左右两面是乱礁,前后是敌军,当真进退不能,躲闪不得。
“退回峡中!”叶七脑子转得极快,若敌人追入峡中,便只得一只船对一只船地硬拼,于自己这一方,倒还有些好处。
这时冰宫船队排得极长,传令极不方便。此刻叶七的第一道号令刚到鹧鸪峡北端,于是北端战船纷纷向南撤,半路上恰遇上撤回峡中的南端战船,急切间停不住,自相撞击,一团混乱。混乱中叶七的号令愈发难以传达,各船不免自行其是。
虽说冰宫向来以兵法部勒教众,但连日在生死线上挣扎,使教众的意志脆弱已极,此时慌不择路,竟有船只不顾一切地向峡外冲去,自然被列柳水军围住猛攻,终至船毁人亡。
“镇定!镇定!”叶七怒喝。然而在他看不见、更是管束不得的地方,混乱与杀戮仍然像一场黎明前的噩梦,在这魔鬼的废墟里盘旋呼啸。
黎明前的一刻当是最寂静的。然而此刻的大海却与寂静无缘。另一处海面上、嘉水入海口处,战事仍在继续。月落星沉,无论许砚石还是汤解语、云修,都看不清海水是否已成鲜红。
“许将军。”士卒上气不接下气地捧了封信来。
许砚石把目光从战船上闪闪烁烁、似乎透出杀气的灯火上移开,接过信来,看了信上署着“商俊如”三个字,脸色变了变。待他拆开信从头读了一遍,脸色便愈发难看。他喃喃道:“‘不必枉自伤亡,放他们出去,我自有设计?’——丞相,你既胸有成竹,为何要我们将士白流这许多血?”
其实这缘故他知道得清楚。他一向是不参与朝中党争的,商丞相,这是给他些颜色看看的意思?
无论如何,许砚石只得按丞相之命,下令全军撤回。看着莲花岭战船急速离去,化为一个个光点,他居然不由地替敌人忧心起来,“我自有设计”……想一想这位而立之年便践丞相位、大权在握的“少相”的手段,许砚石打心底里寒战起来,前头,有个什么样恶毒的陷阱等着他们?
云修与汤解语对这些内情全然不知,只顾急速赶往列柳。他们绝没想到,他们即将落入的那口陷阱,正在百里之外,对另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张口血盆大口。
夜色渐渐褪去,天边露出珠灰的亮色来。剧变迭生的九月初五即将过去。
卫知宁、顾君随、孟舒钧三人并立在船头看着在逐渐明朗的天色里逐渐清晰起来的杀戮。
孟舒钧协理军务,以与卫、顾二人极熟,忽然开口吩咐士卒道:“去取酒来。成此大功,当浮一大白。”
卫知宁道:“且慢。我去请万将军同来。此战大胜,他却是功不可没。”
顾君随会意一笑。孟舒钧却略略错愕,随即勉强绽开笑容:“卫公子何必亲自去,派士卒前往也就是了。”
“不成不成。哪里能这样简慢。”卫知宁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到船尾万古流被“幽禁”的后舱,推门进去,笑道:“冰宫被我们堵在鹧鸪峡里头,是待宰的羔羊啦。万将军,出去喝一杯庆功酒?”
万古流脸上神色却极为焦虑。卫知宁一怔,忙将他穴道都解了,问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万古流的神色空前严肃,压低了声音,急急道:“我一直想说,却一直不得机会。——那孟校尉名为我部下,实则是丞相商俊如的亲信。丞相一贯想以冰宫牵制江湖人,他那天一口答应你们出兵,我便起了疑心。再加上这水军校尉朱行,也是丞相暗中提拔起来的……”
他一语未了,卫知宁轻轻抽了口气,顿足道:“糟了!我派了朱行统领一半人马,在鹧鸪峡那一头堵截!”随即想起顾君随举荐朱行时,孟舒钧还假意劝阻,想来那时两人已是串通一气的了。
万古流听了这等消息却似毫不在意,只顾说下去:“这也罢了!最要紧的是,这列柳水军,压根就是丞相的嫡系。这一船人想必已然与孟舒钧通了气了,他们不防备我,我偶然听到士卒一两句议论,说孟舒钧在船头摔杯为号,便要擒杀你们!”
卫知宁脸上微微变色:“怪不得他说要喝什么庆功酒!”
“还不快走!”万古流把平日谑笑的神色丢得干净,“船尾有一只舢板。”
卫知宁道:“顾兄还在船头和他喝酒!”
万古流破口骂道:“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到底一样是个糊涂蛋!”他义正词严,“你不走,能救他脱围么?你和他一道死在这里,半野山庄、龙骧军、霹雳堂种种事情,谁去善后?死不过是一甩手,你想一甩手就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