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今日气寡人了吗？》绫城

8、第八章

　　冬雪不过才停片刻，还不待万物消融便又纷扬而下，漫天的白让裴恕依稀想起了国丧那日也是这般大雪连绵，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愿。

　　屋内点了炉子，比外面暖和许多，一踏进门就觉得浑身一暖，只是再接着就并不是浑身舒畅了。

　　一是裴恕是被“押”到沈衡府中的，此刻走在前头的沈衡让他如锋芒在背。

　　二是在外头时有满背的热汗倒还没觉出什么，等一进了室内才后知后觉发现那些忙碌和惊吓而致的热汗早成了冷汗，冰冷黏腻地贴在脊背上，让人浑身不舒坦。

　　沈衡房内没有人伺候，恭俭又被带到了别院，裴恕难得和沈衡两人独处，才站了一会儿就只觉得即使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恕清楚沈衡有意晾着他不说话，就是在等他开口，于是索性自己先开了话头：“沈相，寡人此次出来也是权宜之计……”

　　“陛下是想为吕家翻案吧？”

　　谁料沈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句道破裴恕的心思。

　　裴恕也不好再兜圈子，故而道：“寡人觉得吕家一案，疑点重重，现在沈相既然插手要查了，就查他个清楚明白。再说了，这案子既没有定论，沈相又何必用‘翻案’一词？”

　　“陛下倒真是有一腔热血啊。”沈衡走到裴恕面前，替他整了整有些歪斜的棉帽，笑盈盈反问道：“但陛下又能怎么查呢，陛下是会仵作之术，还是懂推演案情？”

　　沈衡又道：“陛下是万金之躯，哪能碰这些污浊之事。陛下万事只要吭一声，自有微臣愿受陛下驱使，愿为陛下胆脑涂地，陛下又何必亲力亲为呢？就像今日，若是微臣救驾来迟，臣，臣甚至都……不敢深想了。”

　　沈衡目光向来温柔和煦，声音也是清越清澈，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冷淡，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都是在拿着软刀子刺裴恕。

　　裴恕最见不得他这副做派。

　　明明是朝野皆知的佞臣，却偏偏要摆出体贴的态度来恶心人。

　　他算是极有涵养了，可依旧被沈衡的话刺得不得不反唇相讥：“沈相的救驾,寡人也算是领教了。若是刚才那个人没去接那孩子呢，沈相就打算平白断送这一条无辜的性命吗？”

　　“自然，”沈衡这次说得心安理得“他本就已犯大不敬罪，自然就该株连九族。”

　　“那也不该由你来决断！”裴恕和沈衡说不通，真的有些恼了，扬声道“他如何，自有我大晋律法可依，自有官府来决断，沈相如此，与动用私刑有何异？

　　“好，那么臣想问问陛下，”沈衡依旧不动声色，一如刚才的温声慢语“吕家如何，不也自有我大晋律法可依，也自有官府来决断吗？陛下又为何劳心劳力，甚至连自己性命都顾不上了？”

　　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可沈衡却硬生生摆在了一起。

　　裴恕望向眼前人，眼前人是当朝佳话，是年少英才，是天下赞誉都集一身，善谋善断的丞相，可他一眼望去，眼里却是毫不遮掩的厌恶和烦闷。

　　五年了，他做了足足五年的傀儡皇帝，他受够了沈衡这虚伪而冠冕堂皇的一套，他知道沈衡也恨极了他，他也知道沈衡的软肋在哪里，但他投鼠忌器，一直未曾和他真正撕破脸。

　　可是这一刻，他内心叫嚣着一种冲动——不如大家都别好过了。

　　他拳头才刚刚捏起，沈衡就一句话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势。

　　“陛下今日大概也惊乏了，不如我让下人服侍陛下沐浴吧，”沈衡却可以当作看不懂他的神情，道“微臣这儿准备不周，不过如果陛下不介意的话，臣倒是有几件旧衣裳可供陛下换。”

　　他顿了顿，竟装出十分痛心的模样：“天灾如此，微臣作为百官之首，自也节衣缩食，不敢骄奢，还望陛下体察才好。”

　　呸！

　　他连在沈府多待一刻都不愿意，更不会稀罕他的破衣服了。他裴恕要是穿沈衡的衣服，不，再在这儿待下去，他就不是人！

　　裴恕白眼都不稀得给，提腿就走。

　　“等陛下沐浴更衣完，臣就带陛下去见见接管此案的周如海。”

　　裴恕二话没说，迈出去的脚就缩了回来，立即从善如流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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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佞臣就是佞臣，嘴里说的多体惜民情，府中的浴池却大的出奇。

　　裴恕脱净了身上沾了灰的衣物，细细洗净后，缓缓地靠在池边长出了一口气。

　　雾气氤氲，身下暖流，都为他扫去了周身疲乏，他原本动荡的心也被一把抓回了原位,至此刚才的那些喧嚣至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裴恕闭着眼睛，正打算细细琢磨一会儿事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尽管那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可偏偏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尤为突兀。

　　他当即转过身去，和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那是圆溜溜，黑乎乎的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见被他发现了，还似有似无地露出了一点儿无辜，就地儿打起滚来。

　　原来是一只乌云踏雪，尾巴尖儿白白的小黑猫。

　　裴恕哑然失笑，没想到素日阴沉沉的沈相竟然也有养猫的癖好。

　　裴恕一向喜欢猫，加之他小时候也曾养过和这只极相似的猫，心中便有些欢喜，向他招了招手，用自己旧日养过的猫名字唤道：“眠眠，过来。”。

　　那猫倒也真有几分通人性，听见裴恕叫他，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婀娜多姿地向他走了过来，趴在池子边任裴恕抚摸那油光水亮的毛发。

　　那懒散样子也像极了眠眠。

　　要不是想到眠眠如果当真能活那么多年都可以成精了，裴恕几乎都要在心底确认是沈衡偷偷使了什么手段拐走了他的眠眠。

　　这小黑猫非常懂享受之道，一面被摸舒服了，赶紧蹭了蹭裴恕的手，又翻了个侧身示意他继续，自己则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呼噜噜地哼唧。

　　裴恕手里摸着猫，心里的小算盘也打得啪啪响，一直想着用什么借口要走这只猫，想得几乎忘记了时间，好半天后才想起正事在身，急匆匆净了手，赶紧跳出了池子。

　　到了正厅，沈衡已经在那儿喝茶多时了。

　　裴恕脸颊红润，来的匆忙，额间还有些水珠还未擦尽。

　　他换了套沈衡的旧衣，沈衡的身量比他高些，衣裳穿在裴恕身上自然是大出了一点。

　　裴恕也有觉察，故而稍挽了挽袖口，可衣服仍是略有些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落拓感。

　　穿惯了一丝不苟，要人服侍才能穿好的常服，这寻常的绸衣穿上他身上总有些别扭劲，裴恕也不好去挑剔什么，只道：“寡……我已好了，走吧。”。

　　沈衡不急着动身，反问他：“陛下此次化名是何？”

　　这话顿时让裴恕噎住了，他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裴恕才刚要认真想想，沈衡却已经笑了起来：“微臣斗胆占陛下个便宜，到时候就称陛下是微臣堂弟吧，名字臣也想好了——就叫沈初。”

　　等到了官府，周如海早已也侯了多时了。

　　周如海不是京官，前几月才调回长安，“周如海”这名字沈衡听的久了，人倒还真的是头一回见。

　　本说名如其人，裴恕原以为这周如海当是个仪态翩翩，或有美髯的中年男人，却没有想到会是个看起来估摸有个二百来斤，大腹便便，一看就十分压秤的……中年男人。

　　光看外表，倒不像是阴险狡诈的沈衡党羽了，反倒有点像某位有一手绝活的御厨。

　　看样子还像是擅长卤肘子的那种。

　　这御厨……不，周如海话也不多，简明扼要地为沈衡讲了讲情况：“婢女翠翠之死，有点蹊跷。她不过二八年华，平日又是做惯勤扫的活，最是身强力壮不过，怎么会无端端暴毙？而且往日里若有下人暴毙，主人家嫌晦气，赶紧拉出去烧了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想着和自己最疼的儿子冥婚？”

　　沈衡拿着茶盏，很是悠闲地下了结论：“这还不够明白吗？就是吕家下手谋害的呗。”

　　裴恕气不打一处来，又不能当场翻脸，只好客气问道：“敢问周大人，这翠翠死因查明了吗？”

　　“嗨呀！”周如海这才注意到沈衡还多带了个人，吓得打了个哆嗦，拿胖手直拍胸-脯“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可差点没把我吓死！”

　　沈衡笑笑:“忘了介绍了，这是我表弟沈初，这孩子平日在家最中意看戏取乐，看多了断案的戏码。这不，一听说我这儿也在处理个命案，非闹着要跟来。”

　　周如海点了点头，又说道：“死因啊，我可看不出头绪——不是毒杀，身上也捏遍查了，只有一处击伤——但至多至多只能让人晕过去，绝不是致死伤。”

　　“那兴许是犯了心疾。”裴恕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有心疾的人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是发病迅疾且来势凶猛，少有能救得活的。翠翠嘴中和口角是否有唾沫痕迹？”

　　“是有的，所以起初看见口有白沫溢出，还当她是毒发身亡，我还差人费心查了半天呢。”周如海喜上眉梢，拔腿就要走“别说你小子，还真有点懂行——我这就再派人去验验，要是真能结案，我请你去天香楼听戏！”

　　“老周，来都来了，带我去看看你扣下的人吧。”沈衡忽然略有深意地笑了笑“也让我这堂弟过足个瘾，省的总是缠着我。”